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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成/街的盡頭是否別來無恙?拜訪143年的黑井書店

二○一二年的夏天,我決定到牛津小住,主要是為了訪書與靜心寫作,剛巧朋友孩子租用的公寓暑假期間閒置不用,我正好省去找房的煩惱。以前停留倫敦,我到牛津多半會利用維多利亞車站旁的長途巴士,車程也不算遠,約一個小時可到牛津。候車處就在駐倫敦臺北代表處外頭,很容易辨識。二○一二年八月初我則是從倫敦希斯洛機場搭乘機場巴士直奔牛津,抵達牛津時已近黃昏。長途飛行,相當疲憊,一夜好眠,第二天午前我才搭車到鎮上走動。


我曾經數訪牛津,對牛津不算陌生。可能是出於讀書人的習慣,我這一天的第一站竟然是位於寬街(Broad Street)的黑井書店(Blackwell’s)。寬街最早被稱為馬販街(Horsemonger Street),可知這裏曾經是牛津馬匹交易的市場。現在的寬街一如其名,既寬且闊,街的盡頭就是黑井書店的總部,兩棟樓房竟然分佔了四個門牌號碼,從四十八號到五十一號,其位置更屬於我們所謂的路衝。從黑井書店大門往前看,兩旁多半是牛津大學的古老建築,包括位於右前方的幾所學院。緊臨黑井書店左方,為石牆隔開的有謝爾登劇院(Sheldonian Theatre)。這是英國史上著名建築師克利斯多弗任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的傑作,建於一六六四年至一六六八年間。石牆上間隔分置有一批據說為古羅馬皇帝的石雕頭像,在歲月的摧殘下多已斑駁脫落。謝爾登劇院也是牛津大學舉行慶典的地方。二○○四年夏天我作客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曾經在這裏參加友人千金的畢業典禮。那場畢業典禮全程以拉丁文進行,因此我印象特別深刻。


這一天造訪黑井書店我沒有停留太久,大致了解書籍分類的擺放位置後,我看時間已過中午,就離開書店覓食去。出了書店大門,右側緊挨著黑井書店,門牌五十二號的是一間叫白馬(White Horse)的酒吧。我跨進門去,裏面坐滿人。我舉目四顧,希望能找到位子。近門處剛好有一張空椅,空椅對面是一位長者,七十來歲的年紀,他示意我坐下。我謝過後,就跟前來招呼的服務生點了簡餐和咖啡。我邊吃邊與對面的老年人聊了起來。原來他是牛津大學的退休教授。聽說我研究英國當代小說,就忙不迭地向我介紹托爾金(J. R. R. Tolkien, 1892-1973)與陸易思(C. S. Lewis, 1898-1963)在牛津的蹤跡。托爾金的《哈比人》(The Hobbit, 1937)和《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1937-1949),以及陸易思的《納尼亞傳奇》(The Chronicles of Narnia, 1950-56)都是在牛津完成的。老教授也告訴我說,白馬是牛津最古老的酒吧之一,初建於十六世紀,現在的前門是一九五一年重建的。酒吧曾經數易其名,從最早的美人魚(Mermaid)到白美人魚(White Mermaid),大約在一八三○年代末之後,這家酒吧就叫白馬。我喜歡白馬的氣氛,在牛津兩個多月,我還來過白馬幾次,在這裏用餐或喝咖啡。


我在黑井書店的詩集專區 — 至少有好幾個書架 — 邂逅了好幾位阿拉伯詩人。我常在午後走進黑井書店,到詩集專區挑選一兩本詩集,找個單人沙發坐下慢慢細讀。我讀的多半是過去較少接觸的詩人,敘利亞的阿多尼斯(Adonis, 1930- )、巴勒斯坦的達維希(Mahmoud Darwish, 1941-2008)與巴古提(Mourid Barghouti, 1944-2021)等都是這個時候稍多認識的。

我住的地方搭公車到牛津市區約十來分鐘,每週總會到鎮上數次,每次參訪一兩個學院,使用圖書館,或者尋訪名人足跡,參觀博物館,不過要以在黑井書店盤桓的次數最多。有時候東摸西摸,純粹看書,有時候離開時則會帶走兩三本書。兩個多月後告別牛津,我的行李箱竟多出了二三十本書,絕大部分來自黑井書店。我到過的書店不能算少,超大型的如南京的先鋒書店,小型的如位於倫敦布倫斯柏里(Bloomsbury)的馬格里布書店(The Maghreb Bookshop)—我的摩洛哥友人莫哈默德賓馬達尼(Mohamed Ben-Madani)所經營的書店,專售中東與北非研究的出版品。牛津的黑井書店佔地上下四層,算得上是間大型書店,書籍分門別類,數量可觀,平時至少在十二萬五千冊左右。我雖然興趣廣泛,卻也知道要稍加節制,有些書若非急用,或者不難購得,只好抄下作者與書名,留待返回臺北後再透過書店或網路訂購。這次牛津之行既在訪書,當然以自己的專業與研究計畫優先。


十年後的今天,牛津那個夏天我究竟買了哪些學術方面的書,如今已經無法一一想起來了,我倒是記得,那次在牛津,我在黑井書店的詩集專區 — 至少有好幾個書架 — 邂逅了好幾位阿拉伯詩人。我常在午後走進黑井書店,到詩集專區挑選一兩本詩集,找個單人沙發坐下慢慢細讀。我讀的多半是過去較少接觸的詩人,敘利亞的阿多尼斯(Adonis, 1930- )、巴勒斯坦的達維希(Mahmoud Darwish, 1941-2008)與巴古提(Mourid Barghouti, 1944-2021)等都是這個時候稍多認識的。




我後來為詩集《迷路蝴蝶》寫序時提出「詩無定法」的概念,有些體會其實受益於這段時間的讀詩經驗。


此外我偏愛英國散文,十九世紀那幾位文人如狄昆西(Thomas De Quincey, 1785-1859)、海茲利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等的若干作品幾十年來我讀之再三。這次添購的則是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柯穆德(Frank Kermode, 1919-2010)、柏格(John Berger, 1926-2017)、班尼特(Alan Bennet, 1934- )、塞爾夫(Will Self, 1961- )等現當代作家或批評家的文集。他們的散文或談人,或記事,或論世,或說藝,或評書,文字少見花俏,論事往往直指核心,鮮少拐彎抹角,更不事賣弄意象,最合我對散文的期待。

查令十字路上原來也有一家佔地不小的黑井書店,就在福依爾斯書店的斜對面,是我到倫敦時必然造訪的書店,只是幾年前搬到霍爾本(Holborn)之後,我就沒去過這個新址。下回到倫敦,我倒想去霍爾本看看,在水石書店入主之後,黑井書店會有什麼改變。也許我也該再訪牛津,探望寬街上的黑井書店易主之後是否別來無恙。

黑井書店初創於一八七九年元月一日,創辦人班哲民(Benjamin Henry Blackwell, 1849-1924)原本有意繼承其父圖書館員的職業,只是事與願違,他應徵威爾斯首府卡迪夫(Cardiff)市圖書館的館員職位不果,只因為學歷不高—他十三歲輟學,在當地一家書店打雜學習。失望之餘,他跑到牛津來,就在寬街五十號草創以其家族姓氏命名的黑井書店。當初怎麼也沒想到,經過了一百四十三年,黑井已經發展成英國最大的獨立書店。黑井原有出版公司,二○○七年以五億七千兩百萬英鎊為美國的約翰維利父子公司(John Wiley & Sons)所收購,成為現在的維利 — 黑井出版社(Wiley-Blackwell)。


自創立以來,黑井書店一直為黑井家族所有,體質上始終是一間家族企業。二○二二年二月一日,我在《衛報》(The Guardian)上讀到黑井高齡九十三的大家長朱利安(Julian Toby Blackwell, 1929- )有意將書店讓渡的消息,他原先屬意黑井的員工接下書店 — 黑井的員工雖然不下千人,但是黑井不是一家普通規模的書店,在倫敦和愛丁堡都有旗艦店,分店三十一間,其中二十四間開在大學校園裏,稱得上家大業大,其資金豈是薪水階級的員工所能籌措的?朱利安是黑井的第三代,在父親巴希爾爵士(Sir Basil Blackwell, 1889-1984)去世後繼承書店家業,近四十年後,年事已高的朱利安也不得不卸下經營重擔。


二○二○年二月二十八日,《衛報》又有黑井書店的消息。黑井終於有了買家 — 黑井在英國書市中最強勁的對手水石書店(Waterstones)。黑井書店從此易主,書店雖然維持原名,只是黑井家族對書店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就此走進歷史。這跟時尚界的古馳(Gucci)沒有兩樣,空留其名,惟與古馳家族早已沒有關係。水石書店為艾略特投資管理公司(Elliot Investment Management)所有,這是一家對沖基金公司,除了水石,二○一九年該公司還買下了美國最大的連鎖書店邦諾書店(Barnes & Noble),二○一八年更買下英國的百年老牌書店福依爾斯(Foyles)。福依爾斯的旗艦店位於倫敦市中心的查令十字路(Charing Cross Road),佔了好幾個門牌號嗎,樓高四層,據說把福依爾斯書店的書一字排開,應該有二三十英哩長。福依爾斯在英國有七家分店。更早之前,水石還買下了英國另外兩大連鎖書店的狄倫斯(Dillons)與歐塔卡(Ottakar),以及負責為王室選書的有兩百年歷史的老書店赫察斯(Hatchards)。


即使大疫當前,英國書市在二○二一年還賣出超過兩億本書,現在水石併購了黑井,幾乎一統英國書市天下。這個局面當然不免引發爭議與疑慮。早在二○○六年,當水石以六千兩百八十萬英鎊買下歐塔卡書店時,不少作家與出版商早就憂心忡忡,他們聯名向英國政府的公平貿易局申訴,擔心水石書店會壟斷書市,不利於書籍出版與銷售,甚至很可能因此左右讀者的品味。這次黑井遭到水石併購,英國綠黨的上議院議員班乃特(Natalie Bennet)就很不以為然,她認為這無異於經濟的同質化,是我們這個時代典型的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查令十字路上原來也有一家佔地不小的黑井書店,就在福依爾斯書店的斜對面,是我到倫敦時必然造訪的書店,只是幾年前搬到霍爾本(Holborn)之後,我就沒去過這個新址。下回到倫敦,我倒想去霍爾本看看,在水石書店入主之後,黑井書店會有什麼改變。也許我也該再訪牛津,探望寬街上的黑井書店易主之後是否別來無恙。滄海桑田,經歷了一百四十三年的風霜,老書店恐怕也經不起時間的折騰。


二○二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於臺北




撰文|李有成 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所長、《歐美研究》季刊主編、國家科學委員會(現科技部)外國文學學門召集人、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長、國立中山大學合聘教授、國立臺灣大學與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兼任教授。曾榮獲三次科技部(含前國家科學委員會)傑出研究獎、第六十二屆教育部學術獎,並膺選為第八屆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傑出校友。其研究領域主要包括非裔與亞裔美國文學、當代英國小說、馬華文學、文學理論與文化批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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