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時移事往,玫瑰還是玫瑰 ─ 評《往事並不如煙續篇》
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續篇》寫六個她熟悉的父輩人物,以及一個不熟悉的趙丹,娓娓道來,讀後頗有令人回思之處。令人回思的,不是那個時代,而是那幾個人,他們被時代牽動,也回應了那個時代。他們不是弄潮者,但也不是逆潮衝浪的人,大時代的浪頭太大太高了。他們不由自主隨著波浪潮汐流動,但有人濺出自己的浮花浪蕊,像沈雁冰他們,也有人揣摩黨意,卑躬屈膝,拭除自我到裸命的地步,像趙丹。
不過,那幾個「浮花浪蕊」也絕非等閒之輩,沈雁冰、沈鈞儒、葉恭綽、洪深、左舜生、柳亞子,都是響噹噹的「民國人物」。儘管不是孫中山、毛澤東、周恩來、蔣介石那種引領風騷、「改變乾坤」的人,他們也沒有被時代浪頭掩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國想像,差別只在於人格秉性與行事作風。
例如筆名「茅盾」的沈雁冰。沈雁冰是早期共產黨員,後脫黨,普羅文學的擁護者,也是文學研究會重要成員,戰後被左翼文藝界捧為排在魯迅、郭沫若之後的「第三把手」,人民共和國新建後出任文化部長。作家協會主席。然而,就像魯迅在左聯被架空,沈雁冰在文化部也只是「掛個名」。到了五〇年代,三反五反之後,肅清整風的右派還不夠多,於是大鳴大放來了,沈雁冰畢竟是個文人(章詒和說他「底色還是文人」),內心「反動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像蛇般被引出洞來,寫了發言稿〈我的看法〉,對老毛的「一個人的聖經」〈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略有微詞。於是,儘管章詒和認為沈雁冰為人處世採「順勢」,明瞭自己只是「看戲的」,不是演戲的,六〇年代文化大革命烈火一起,文化部長也難免被點名批判,被紅衛兵抄家。

書中其他故事的主角,沈鈞儒、葉恭綽、洪深、左舜生、柳亞子,都是彼時「還看今朝」的風流人物。民初、二、三〇年代出道那一代文藝青年與知識份子,留在大陸或回歸新中國的,有些人在文化大革命前過世,被視為幸運者,如自認才幹高於老毛的柳亞子,如中國電影、話劇先行者洪深。十年浩劫中,更多人熬不過批鬥而被鬪死,不願尊嚴被剝奪者則選擇自殺,如不在書中的傅雷、老舍。葉恭綽五八年被打成右派,隔年摘帽,但文革時也被抄家,一代文化大家竟死於困苦之中。有些人活過文革,帶著傷痕成為歷史見證者,如沈雁冰;當然也有人活過天安門學運六四慘案,如巴金。看來「活不活過文革」是個幸運指數的衡量標準。葉恭綽與柳亞子一度到香港去,後來北返。左舜生則在開國後避秦香江,寫作講學,倖免於政治迫害。
書中這些人,沈雁冰脫黨後幾十年間多番要求恢復黨籍,顯然不知道黨國機器對於脫黨者始終未能釋懷,當然他自己也未能放下。看來他對黨還是有感情的,儘管他也批評共產黨「黨天下」。擁毛擁共的沈鈞儒,渴望入黨,但至死老毛也沒接納他;他過世時還沒鬧文革,但法院院長職早被免除,且目睹反右整風潮,心裏自然不好受。國民黨員洪深在病床上給周恩來寫信,希望死後能追認為共產黨員。在獄中自我污名化的趙丹,到了臨終才說出黨「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的真話。
時移事往,有些往事如煙,有些往事不如煙。毛周鄧之後,中國政治領導班子早已換過好幾屆了,不如煙、不變的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領導就是把國家與人民前途「掌握在自己手裏」的領導,但是沒有了反對一黨專政的章伯鈞、張君勵,而一輩子關懷民主憲政的左舜生也在一九六九年過世了。

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往事並不如煙續篇》(作者限量簽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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