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逃家小兔與回家小羊 —— 讀《湖骨》
如魔術師變出兔子般,《湖骨》展示考古學、土壤壓密理論、工程數學時,讀者往往不明覺厲(雖然看不懂但覺得好厲害啊)。但主述者描述生活時,應該好懂,卻比工程數學更難。此書獨創一套面癱演技,說話不著邊際,神思迷離、恍惚閃爍。每行字離紙面五公分漂浮其上,讀第一遍時毫無方向,跳躍駁雜,分崩離析。想說的話埋在角色心底,像迎面飛馳而來的車輛。角色像死亡賽車逆向行駛,不斷閃避來車,就是那些想說的話。方向盤一扭,間不容髮錯開。讀者看不見角色在閃避什麼,只見車燈軌跡一路蜿蜒的殘像。敘事疏離漠然,只通過對外界多采的主觀描寫,來暗示角色內心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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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中,高中生橘子喜歡社團的一個女生,不說喜歡,而說「那一定是受到很多人追求的女生」,似乎他僅能透過集體所趨,來理解自身的情感,不知道別人感受和他不同;也無法分辨空想與現實,想輟學去花蓮「至不濟開個早餐店」,不知道人家開店有成本。而橘子的哥們「我」討厭那女生,不說討厭,而說她「不是那種生命必要的人」,所以必要的人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會把世間女生分為眾男爭奪的「女王」和缺乏個性、不起眼的「小蟲」?為何任性神經質的林黛玉型是生命必要的人、女王,有安全感、體貼的薛寶釵型就不是必要、是小蟲?
喜歡不說喜歡,討厭不說討厭,讀者只能從上下文破譯取代的密語,逐字編寫雙語字典。等詞庫建好,考古學或工程數學術語就只是眾詞條之一。
橘子天真未鑿,喜歡過社團女生。傷心失戀後,轉而喜歡花蓮學妹,她也對他無意。學妹雖刻意冷落他,橘子卻看不懂這是拒絕,邀「我」去基隆看黃色小鴨,全程抱怨遠距離交往無法了解學妹的心意。而「我」當初因為橘子迷戀社團女生,遂也瞞著橘子偷偷喜歡她、追求她受挫。在激烈競爭下退出,卻未死心。看小鴨途中撞見社團女生與男友來約會,他大受打擊。儘管身邊橘子喋喋不休傾訴,他充耳不聞,滿心為自己哀悼情傷。雖然兩人同行、橘子傾訴心事,聽者「我」卻別有懷抱,既無法說出來,也無法聽人說,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全文「我」用了五次「透明」,形容胸口下沉、身體震動、悲哀穿過心中。讀者才得知,他的「透明」不是一般所想的「透視一覽無遺」,反而是隱形不可見,專指情緒痛苦「只有我知道,別人看不見」。「透明」就是別人不知我的心情,所以寂寞。為何不可見?因為他沒有說出來。更選了困在自己粉紅氣泡裡無暇他顧的橘子同行,此時橘子當然視而不見,構成「我」用來隱藏情緒的盔甲,保護「我」由現實中撤退,向內移民。
開篇「我」說了兩次「美麗」,形容女生能夠在他們心中激起戀愛熱情的特質。他雖然自認世故老練,經常教訓橘子太過天真;其實兩人在失戀打擊下同樣脆弱無助。經過煎熬、安慰、落淚的洗滌,結尾「我」又說了兩次「美麗」,形容置身的火車站為世上最美,火車的光芒如同美麗的希望。這是天真遭遇現實摧殘的成長故事,結尾「美麗」從代表殘酷現實的活生生女人,過渡到無生命遂也無害的物體上,意謂他吸收了衝擊,將熱情轉移到自己能夠控制主導的領域。也就是進一步向內移民,自己的繭自己織。情緒雖由波谷上昇,長期是循環下降。「下降」、「沉降」、「壓密」不是工程數學,而是情緒盪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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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歌頌友誼保育了這群亡命之徒,並非寄望其拯救。同伴的行為能力受封印限制,是〈墳山與道路〉中小白雞和粉紅兔兔坐在窗沿觀察窗外,不能做什麼。
主角們會將親子習慣帶進同伴關係:〈妻子〉妻子認定丈夫該滿足她一切需要。〈山羊〉的憂鬱症女孩,既希望逃離世界時男友能陪她一起去,但又不相信他真會陪她去。相處就是不斷遭受各種挑戰。
而相愛也沿襲父母愛兒女的方式:〈月土〉母親擔心女兒,就叫女兒去廟裡求平安符,把「我的擔心」當成「妳的擔心」治療。〈月土〉、〈山羊〉的男孩,愛女友就是把自己的抗憂鬱藥給她吃,把「妳的憂鬱」當成「我的憂鬱」治療。彼此界線已難分辨。
不能期待砍掉重練,但是期待重新和好。每篇看似逃離,卻也都是想要回家,尋求歸屬。在同伴照顧下休養生息,就為了鋪平那條回家的路。結尾〈山羊〉女友既想逃離世界,又想要兒女陪伴,結果領養了小羊。小說開頭寫一群努比亞羊,莫名其妙被丟在澎湖孤島淒風苦雨、自生自滅。接著寫男主角的父親用嫌棄的方式關心他,被他回嗆。喪父後,偶遇路人大叔到補習班送飯給女兒,女孩不知感恩嗆父親,他才想起往事落淚。讀者恍然大悟,在他的內心,他就是努比亞羊,喪父就是莫名其妙被扔在荒島,無依無靠。無父母之人等於電影《犬之島》中的孤島棄犬,追逐曾被飼主疼愛過的那一絲熟悉氣息,遠遠跟在人後,已經是最大勇氣。女友治療被遺棄的方法,就是將自己領養回來。
雖然語言隔閡孤絕,《湖骨》的核心仍是無盡的依戀,從冰凍中奮力振翅,往火光溫暖之處飛去。讀者見到這微渺火光,角色便躍然紙上,敘事便言無不盡。全書也就成了相伴的旅程:讀者若能陪伴主角經歷阻難,也就陪伴了自己英勇前行。
(全文摘選自書中〈【跋】逃家小兔與回家小羊 ── 讀《湖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