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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寄生 —— 兩個林懷民

似乎有誰一早就給 Pina 選好了這塊墓碑。水塘邊的大樹籠罩下,一塊及胸立石,青苔斑斑,然後金色的字隱約浮嵌,上面寫著 Pina 的生與卒,林懷民老師用文字,帶著我們從陰灰的市區,開車去看這麽一個美麗的墳墓,短短十餘分鐘的車程,那一幕幕往後退開去的景色,全是 Pina 與林懷民窮其一生,在舞臺上幕起幕落的剪影。


而我在書裏讀林懷民老師寫人寫景寫情境,常常是被不知從哪裏響起來的音樂帶著走的,彷彿從一開始,他就不自覺地給了文字一個經過燈光調度的舞臺,文字一跳動,畫面就拉開了— 因此林懷民寫他在大雪紛飛的三月,帶著病號,穿過已經根植在雪地裏的陳年垃圾,來到紐約西城五十八街兩百號十三樓,然後躺上床板底下安著彈簧條的機器床,頭頂還橫著一支鐵桿,以正確的力度,使用正確的肌肉,来回通過機械操,把受傷的身體調理回來;也寫他在恆河水邊看見幾十個人在晨光裏同時滌布,紅黃藍綠都有,泡在水裏,抓起來擰乾,然後攤在石塊上,用極粗的棍子敲打,那「空空空」的敲打聲,就像舞臺上傳來千裏跋涉的鼓聲;更寫他在德國與 Pina 躲進囤積雜物的房間,Pina 笑着從秘密洞口取出一只玻璃煙灰缸,一起連抽了兩支煙 — 老師的文字,就像有人在你面前脫下鞋子跳舞。很輕。很安靜。但你感覺得到文字旋轉的節奏。於是你闔上書,燈光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熄滅,所有的音樂最終都像煙一樣,裹挾著你好大的一塊記憶逃逸無蹤,而你呆愣在原地,渾身乏力,你不記得你讀過了什麽,但你記得那場景,那動作,那情愫,那漫開來,酸出眼淚的甜蜜,林懷民老師用文字犁開來的,是一座島嶼的委屈,以及一股激流奔撞開來的沖擊。


讀《激流與倒影》,基本上是在讀一齣把場序與分鏡都安排好了的劇本,我們一邊聽著震耳欲聾的蟬鳴,跟隨眼神和下顎線都鋒利如刀劍的少年林懷民,焦灼、迷失但又不失雀躍地來回穿梭於六七十年代的西門町和艾荷華

所以讀《激流與倒影》,基本上是在讀一齣把場序與分鏡都安排好了的劇本,我們一邊聽著震耳欲聾的蟬鳴,跟隨眼神和下顎線都鋒利如刀劍的少年林懷民,焦灼、迷失但又不失雀躍地來回穿梭於六七十年代的西門町和艾荷華;一邊暗中使力,把歲月溫柔地摁在椅子上輕輕安撫,看著白髮如銀光熠熠的林懷民,說他老了,說他思緒散漫,單指擊鍵,屢屢出錯,記憶不復靈光,離文學越來越遠,說他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寫文章了,唯一不得不寫的,也只有輓歌,以及紙媒沒落之後,那些曾經為早慧的少年作家林懷民,如何驚艷、如何扶持、如何提掖而不願讓他知道的前輩,然後替那一個文學副刊曾經神采飛揚的時代,以文字進行哀悼。


我特別喜歡林懷民老師寫他十五歲時去拜訪林海音先生,正襟危坐,請教寫作上的問題,後來卻因為「我不知如何告辭,林先生的少爺回來,要吃中飯,我還呆呆坐著,林先生只好留我一起吃餃子」— 少年林懷民盈盈灼灼的純真,以及那個時代的文學巨匠們如何對新進後輩的栽培與提攜,竟是那麽生動,那麽溫暖,那麽的老臺灣,一幕接一幕,像六十年前,林海音、瘂弦和馬各,孜孜不倦地用聯合副刊的褐黃色稿紙,給他寫下鼓勵和嘉許的信件。尤其是馬各,從來不把林懷民當孩子,他寄去的稿件不一定登,但他寫的每一封信都一定回,兩人甚至成了每日一信的筆友,如果真把當時馬哥獎掖年輕作者的的信全編輯起來,那將會是多麽澎湃的文壇史料啊。

雲門在德國烏帕塔歌劇院演完《流浪者之歌》碧娜 ‧ 鮑許向林懷民獻花1998/Jochen Viehoff 攝影 雲門基金會 提供
雲門在德國烏帕塔歌劇院演完《流浪者之歌》碧娜 ‧ 鮑許向林懷民獻花 1998/Jochen Viehoff 攝影 雲門基金會 提供

而且後來林懷民老師才知道,余光中先生出任《現代文學》主編時,向尚在部隊當兵的他邀稿,他交出的那一部中篇小說《蟬》,余光中二話不說,分成兩期,一口氣刊登。後來書出了,瘂弦寄給聶華苓,聶先生讀了就找來當時尚在柏克萊攻讀博士的楊牧寫推薦信,他才被選為國際寫作計劃的成員,啟程飛到艾荷華,一邊讀書寫文章,一邊光著腳跳舞 — 那時候,是多麽多的人都在疼惜、在呵護這位對文字很是堅持,不肯把「屍白的灘地」改成「慘白的灘地」的文青小林,因為改掉一個字,林懷民說,整篇對那些為馬祖捐軀的軍人致敬的〈逝者〉,意義就消沈了,意象也削弱了 — 我尤其愛讀的,是那時代的臺灣文人弘揚文學的風骨與氣節,那些我們後來特別敬仰的名字,比如朱西甯、瘂弦、聶華苓、余光中、白先勇、平鑫濤、馬各,還有七等生、鐘理和、黃春明,這些輪番在書裏登場的名字,都在明與暗之間,成就了當時在文壇上光芒四射的少年林懷民。


而書名《激流與倒影》取得真正好,那是取自瘂弦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可我看少年林懷民,既是激流,也是倒影,他在歲月裏澎湃和緘默下來的,都是他自己。所以年少時在幕起幕落的舞蹈江湖掀起波濤洶湧的那一圈濆淖,以及在臺灣文學史上橫空劃破的那一道弧線,誰說不可能在激流中抓住最美麗也最鋒利的倒影?


倒是林懷民老師時常遺憾,說他留下來的文章實在稀少 — 就好像偶爾我也會想念北京盛夏,雍和宮外小小園林那一場轟轟烈烈的蟬鳴,聽起來就像當年跑回圖書館讀聯合副刊,並且抄下報社地址把短文寄出去,然後一個星期就印成鉛字刊登的文青小林,那時的他,巴不得把整個長長的呱噪的青春都揚開來,全寫成文字,印成書冊。青春是一場華美的浩劫。而蟬鳴對我喚起的,除了青春的躁動,還有林懷民老師的第一部小說:《蟬》。


至於《激流與倒影》,本來就寄生著兩個林懷民,一個是光腳跳舞的林懷民,一個是認真文學的林懷民。你必需通過文學的林懷民去認識跳舞的林懷民,才會明白,為什麽每一個人的青春,都要經歷一場震耳欲聾的蟬鳴。


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上下飛機,幕起幕落,江湖匆忙,趕場隙縫寫就的文字──像瘂弦〈深淵〉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 都沒寫好,沒寫下來的事,更如過眼煙雲,忘了……


撰文|范俊奇(Fabian Fom)

出生於馬來西亞北部,吉打州人。新聞系出身。二十五年雜誌人。前後當過三本女性時尚雜誌(婦女雜誌、新潮雜誌、VMag雜誌)和一本男性時尚雜誌(馬來西亞版Men’s Uno)主編。目前為電視台中文組品牌及市場部企劃經理。
因雜誌人背景,多傾向於城市與時尚書寫。訪問過明星與名人包括:好萊塢明星Patrick Dempsey、Chris Hemsworth、英國時尚設計師Paul Smith、Kim Jones、香港時尚設計師鄧達智、港台歌手藝人羅大佑、楊采妮、黎明、劉嘉玲、梅艷芳、梁朝偉、郭富城、彭于晏、萬芳、齊秦、齊豫、順子、吳君如、周華健、以及多位高級時尚品牌設計師及精錶創辦人。
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各報章(星洲日報、南洋商報、中國報)、雜誌(都會佳人、女友)及網媒,書寫類別包括:時尚、生活、人物、旅遊、文學、愛情小品。

作品曾多次收錄於文學合集,著有《鏤空與浮雕》、《鏤空與浮雕II》。 企劃|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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