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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臉、破洞的背與咻咻聲──《炭空:追尋記憶深處的煤鄉》

外公留下來的照片不多,一張是很乾淨的、帶著慈祥的笑容。我母親要我記住這張臉,小時候會喚著我,叫我「小蜜蜂啊」然後偷偷去柑仔店買一個牛番茄裡面塞了一顆梅子,偷偷讓還是嬰孩的我舔兩口。另外一張,臉黑黑的,臉上沒有笑容。


1984年海山礦難時,我外公的二兒子、我的二舅在裡面,根據母親的說法,找了很多天才找到,找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我的另外兩個舅舅或許是運氣比較好,也或許是命運繞來繞去,始終也沒有繞過去,一家子都是礦工出身,只有二舅在海山。我外公在三友礦坑,我最親的三舅在三德礦坑,大舅是在礦坑做電工的,在五寮的永達礦坑。當然,他們也曾經一起在一個礦坑,也曾分開工作,我母親說,我們是礦工的孩子,這一點也沒錯。


母親說,小時候他會從中湖走路到兔子坑的三友礦場,一些阿姨把廢土倒進山谷,還有天車會把煤礦運到山上。母親與他的二姊便會在旁邊的「土堆尾」撿「土炭」,拿回家讓我外婆換錢。那時候年紀很小,也不知道這樣走山路到那麼遠的礦場很累,又很遠。那幾塊錢就是母親後來可以繼續唸書的錢。


看了《炭空》之後我才知道,原來要十七歲才能入礦場工作,我母親告訴我,他十三歲就偷偷跑去三友礦場,幫忙挑選煤礦的品級,一天五塊錢。但他從來沒看過那些錢長什麼樣子──全部都直接進了外婆的口袋。


那是我無法想像的歲月,你跟我都無法想像。母親說,後來他運氣好,礦坑的人看他年紀小,要他送公文去集貨場,就沒那麼累,但還是要走好遠好遠的路。我知道那是感覺像一輩子一樣遠的路,那些路走成了母親的模樣,也才有後來的我。二舅舅則沒有這樣的幸運。


母親說,對於在海山礦難過世的二舅的印象,是二舅每天騎著腳踏車,從鶯歌山上的中湖,經過樹林往土城的礦場,日復一日,鮮少休息。放工回來,會用一大碗滿滿的空心菜湯,泡著飯吃掉。這就是他的飲食,沒有肉,只有菜而已。爆炸以後,很少人活下來,二舅不是幸運的那一個。海山礦難就這樣變成新聞,然後變成歷史。而對於我母親的家族來說,那是大家都已經釋然的傷痛,沒有結痂,早已成為了皮膚的一部分,烙印在靈魂裡,擺在角落。即使因為我的詢問去揭開他,卻絲毫沒有感到撕心裂肺,而是一種對於命運的釋然。


事實上,大舅也曾經在永達礦坑遇到礦難,只是當時他在上面做電工,下面爆炸了,他幸運。有人幸運有人不幸,在一家裡面同時發生,誰也沒辦法說些什麼,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歲月,就是輕輕嘆息。


「攏是命啦!」長輩是這樣說的。


《炭空》這本書找到我,也許是一種冥冥中的定數。我在看著朱健炫老師的文字與照片時,說來好笑,我耳朵旁是舅舅跟我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聲。類似哮喘。我母親說,那是沙肺。我沒有跟外公說過話,在我學會語言的時候,外公已經過世了。母親告訴我,外公說話也是那樣,沙子做成的肺,換一家溫飽。


儘管坑底熱難當,但坑洞狹窄,人往往必須躺著挖煤,因地面粗礪,赤身路體難免受傷,「採煤礦的,不可能脫光光的.....除非是推車的。」(周朝南攝,1970年代,瑞芳猴硐瑞三煤礦)
儘管坑底燠熱難當,但坑洞狹窄,人往往必須躺著挖煤,因地面粗礪,赤身露體難免受傷,「採煤礦的,不可能脫光光的.....除非是推車的。」(周朝南攝,1970年代,瑞芳猴硐瑞三煤礦)

還記得從小就有氣喘的我,國小一次發病,還故作幽默地對著母親說:「像不像舅舅?」的時候,母親掉眼淚了。年幼的我不知道這樣一句為了讓母親放鬆的玩笑話,其實承載著母親原生家庭的道路,而這段路上,除了眼淚,除了「咻咻」的呼吸聲,還有傷痛。


當然,1982年出生的我,也沒跟我二舅說過話。二舅過世得早,沒多久,二舅媽因為獨自支撐有五個子女的家庭,過度勞累而因病過世。那些印象都好遠了,最近一次傳來的消息,是二舅的最小兒子,我的小表哥在路邊被人發現已經過世了。我對他的印象來停留在笑容很憨厚,很喜歡睡覺。那次的礦難,其實死亡的不是只有我的二舅,還有整個搖搖欲墜的二舅家。


「咻、咻,咻咻。」你們聽過這樣的聲音嗎?


跟我最親的三舅,從來不願意提到挖礦的事。三舅有白斑症,也稱作白化症,我很想知道當年在礦坑裡,弄得滿臉黑黑的三舅是什麼樣子。是一樣一塊一塊的白白,還是一塊一塊的黑黑呢?不是為了好玩或者不尊敬,而是我知道,那是我母親一輩子走來的最初,那是我的親人賴以為生的過往,那是他們辛辛苦苦的折騰自己身體,換來養家活口的開端。


一切只能從我母親的口中斷斷續續地接收到那些畫面,黑黑髒髒的、沒有笑容的。三舅對我說過的話,回憶起來只有抓著我的手,要我趕快結婚,他要坐在主桌,陪我一起迎接我的新娘。沒有等到晚婚的我的主桌,三舅也因為「沙肺」過世了。三舅過世的時候,三舅媽說,我的生肖衝到,讓我不要去。已經成年的我很想如孩童時候般哭鬧,但我沒有。


很久之後,我在母親娘家看見了那張照片。外公一臉疲憊,整個臉黑黑的,跟我印象中照片裡笑容可掬的外公完全不一樣。外公很瘦小,我的三個舅舅也是。他們說,那個車子推不動啦,都是用背去頂,回家以後背後都會破洞。我猜是衣服破洞,但我沒有明說,我認為他們身體也破洞了。被艱難的生活頂得坑坑疤疤,礦場是那樣的破碎,這些礦工,我的家人長輩,也是一樣的破碎。

《炭空》詳實地記錄了這些走過的路。那些黑黑的臉,那些好苦好苦的日子。甚至還有那些在這樣坑坑疤疤之下,玩耍的孩子。這些孩子,應該都是跟我母親差不多大吧?我母親也是這樣長大的吧?


我很想親眼看看母親口中的「篩仔腳」是什麼,「土堆尾」是堆成什麼樣子呢?他小時候,我媽小小的,臉圓圓的。在撿那些土堆尾旁邊留下來的「土炭」的時候,如果不小心摸到臉,會不會也是黑黑的臉呢?

他們走了太遠太遠的路,才走到現在。有的人運氣不好,命不好,沒有了。有的人「咻咻」地跟沙子做成的肺伴隨到老。太遠太遠了,我母親說,從中湖走到三友礦場,好像要走一輩子那樣久。


謝謝朱老師,謝謝《炭空》,讓礦坑的這些孩子、這些辛苦的礦工,有人記得,有人細數他們的悲傷與堅強。也讓我這個笨蛋,從其中摸索出母親家族的樣貌,那是誰都不能捨棄的力量。


我們走得太遠了,他們也是。翻開這本書,讓我們停下來,好好記憶這些人,這些畫面,這些黑黑的臉、破洞的背。


還有,他們的「咻咻」聲。







朱健炫《 炭空:追尋記憶深處的煤鄉》

 曾經有一群人,承受現代人無以想像的勞苦,在地底下搏命只為求生存。



作者|姜泰宇 筆名敷米漿,輔仁大學日文系畢業,大眾文學作家。從大學即開始創作。曾獲得金石堂年度暢銷男作家,入選誠品書店最愛一百小說。著作十餘本小說。


曾任《愛小說》雜誌總編輯,短篇作品《榻榻米的夏天》改編為公視電影《夏天的向日葵》。作品《洗車人家》入圍第二十一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現為專業洗車工。

企劃|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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