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德/ 疫病時代的詩史美學 —《今年的夏天似乎少了蟬聲》
「詩」與「紀」交疊相生出一段結合詩與史的時代感懷,以「夏季似乎少了蟬聲」喻示一種時代的失語和幽隱難言的憂患,以之呼應地方詩情、揉合懷人寄語,李有成的詩集《今年的夏季似乎少了蟬聲》以敘事體為主,輔以一種假面的獨白體,分別以詩歌文本與詩後的〈附記〉,營造一頁疫病時代的詩史美學。
「林木」、「掃葉人」、「記憶」、「蟬鳴」等意象穿梭的詩句間,一再呼應近世東西方詩人艾略特、希尼、楊牧的時代省思,彷彿觀照出艾略特《荒原》的沉思、希尼〈舌頭的管治〉的詰問,以至楊牧在《年輪》三部變體散文中留下對一九七〇年代的時代刻劃。
詩集的起首第二篇,〈在學童之間〉的輕盈表象間,潛藏希冀著超越的掙扎,在學童的身影和笑聲、樹與樹之間,「深藏著,無法訴說的秘密──/我走在學童之間,想欄住/時間,我大聲吶喊」,詩人吶喊什麼?詩後的〈附記〉述說這詩的背景,源自詩人到東馬來西亞古晉參加藝文活動,有感於當地學童無分種族和宗教的活潑,詩中以台灣的五色鳥作為託喻。李有成的詩歌生命可追溯至六十年代,其時馬華現代詩的整體風格,在表象裡分隔出個人內在的我,強調從客體分割出獨造的主體位置,用以抗衡外在世界的異化、淺薄。然而再觀〈在學童之間〉這詩中的客體與主體,並不完全對立,在輕與重、顯與隱之間,保留對客體即詩中的學童的欣喜,詩所尋索的「無法訴說的秘密」,有部份自其脫出,再由詩情獨造的目光深化之。關鍵是詩中二次呈現的「時間」意象,當詩的結束時,寫樹葉「悄然落下」,在全詩最後形成的張力和結構佈局的效果下,是那片落下的樹葉替代詩人即詩中的主體「我」,超越了無法逾越的時間,成就了詩中未能言說出的、一種深思客體與主體後悟出的永恆。
〈高雄叻沙〉從食物思考離散:「離散藉一碗麵/渲染殘存的舊事」,感傷來自日常詩情中,仍歸於日常的超越,關鍵的參照來自〈附記〉,述說台灣高雄的兩家馬來西亞風味餐廳,從「咖哩媽紀」女主人因喪夫而結業,到「Sayang」的女主人返馬省親,遇疫無法回台而交由女兒打理,於是有〈高雄叻沙〉一詩,從食物思考文化與人間的離散、更生,從日常而生的感傷詩情,終以詩情復歸於感傷的超越,〈附記〉的敘事正發揮關鍵的互補。
〈今年的夏季似乎少了蟬聲〉以蟬聲託喻時代的失語,詩後的〈附記〉再藉希尼所言「詩從未抵擋坦克」,呼應詩情的時代思考,讓我們想到白居易所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新樂府淑世精神,也許不在於是否改變或影響現實,而是提出現實未能感知的反省,或許一種詩情引發的想像空間,提示於現實本身也需要在表象以外的另一種想像。〈今年的夏季似乎少了蟬聲〉從季節幽微變異的感應開始,詩情的感應正是現實表象所缺,從另一角度回應希尼所言,詩從未、卻也不需要真實地抵擋坦克。
〈寒蟬〉同樣是日常的感應,詩情從自然界與平凡生活中感應出的匱乏,暗喻小數聲音的消失,也暗喻時代對幽微的抹殺,以及該抹殺的蔓延。〈寒蟬〉這詩沒有〈附記〉,但再透過「掃葉人」的意象及其動作,「一耙耙地,要將落葉的蒼涼/堆成夏日逝去的璀璨」,詩歌不單不迴避蒼涼,更要把它所抵抗的,轉換為內化的、藝術格調上的一種璀璨。如同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所言:「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寒蟬〉一詩,正是一種對時代蒼涼的「直面」。
〈告白〉一詩轉用一種「假面」的獨白體,詩的中的「我」,不等於詩人本我,而是有如小說中的角色,以一種獨白體的發聲位置存在,當中的強與弱、顯與隱,卻仍來自詩人的佈局巧思或敘述上的意圖。「國籍」是詩中核心思考,以來回「國籍」之有與無其間的「我」,沉思時代當中那「國籍」的真正意義,或新可能。詩中的「我」,一種疫病自主的代入體,由它的角度反詰固有的國籍想像、國界思維,質疑那虛妄、無力以至是過時的國籍定型觀。由此而觀,這詩可說呼應了馬華文學中相當重要的「無國界、無國境華語文學新想像」。
〈新冠病毒徹夜未眠〉的詩題蛻化自普契尼的歌劇《杜蘭朵》,內容承接〈告白〉的疫病話題,以病毒「徹夜未眠」「輾轉反側」的另一詩體角度,賦予病毒一種本我的聲音,在〈其一:人類世〉敘述病毒有自身的故事、歷史,以至有自身的惆悵,〈其二:後人類世〉進一步探問那病毒的「屢次變身」與「山林毀棄」、「萬物錯位」的關係,仍要從現實的表象以外,摹擬病毒的本我、進入病毒的內心、進而沉思病毒在表象以外的生滅,置於「萬物錯位」的角度,提出另一種想像可能,把病毒還以山林的生命形態,暗示出人類在其間的思考,給予一個在治病的表象、孜孜於防疫以外的更大課題,正是這詩提出的重要想像。
〈阿勃勒〉以公園中的的阿勃勒樹的觀察對象,分別以「我從沒見過如此哀戚的」、「我從沒見過那麼無助的」作為首句變奏串連第一和第二節詩,描劃近似而構成整體的兩組觀察,發展出第三節作為全詩的結束也是詩歌能量的湧流所在。「不知道」及連續三次「如何」這樣的詞句呼應前兩節詩的首句,一再呈現的空無、懸空的叩問,引出更有力的視點,以一種新觀察引發新的詩情和想像。這詩的語調和結構,呼應九葉詩人鄭敏寫於二戰時期中國大後方的〈樹〉,同樣有一組變奏串連的首句:「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用以描寫樹,鄭敏的〈樹〉與李有成的〈阿勃勒〉二詩同樣從亂世中的自然事物的平靜觀察中,感應到不平凡的內在呼應,一動一靜的組合敘述當中,形成了張力,並還以亂世一種沉靜的能量,作出某種更具力量的抗衡。此或又可呼應「詩從未抵擋坦克」之說,因為詩真正能帶來的抗衡力,遠遠比坦克龐大。
因此,透過〈阿勃勒〉的〈附記〉所言「滿園寂靜,大疫當前,雨後看花」,我們可以想見出一個佇立於時代憂患中的詩人和他的小狗的形象,詩中阿勃勒與觀察者的互動,透過詩句間的「憂鬱」、「蹣跚」、「低聲歎氣」,進入了新的詩情空間,在沉靜裡,發出比坦克龐大的抗衡時代的聲音──一種詩史美學的實現。
〈三芝看海〉同樣需與附記並讀,〈附記〉敘說詩人探訪李永平在淡水的故居後,與友人同往三芝遊憩一行,看海之同時,詩人想起家鄉,以至清末的戰爭事件,感懷於歷史的壓抑、暗昩,對應詩中「不會靜止」的風,彷如水墨畫中的留白,予以感懷暗昩的、滅聲的卻仍紛紜不肯靜息時代,一道同樣壓抑的目光。
詩集的最後,以一首〈暮秋讀《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有感〉作結,那閱讀的姿容與季節變化的感懷交集,當中其實託喻了歷史的感懷,詩人以「幾條荒徑,曲折蜿蜒,在林間隱現」以作描繪,隱然已描劃出一本書的編輯和眾作者合寫的路徑,也是一道回顧文學文化歷史的眾聲合音,「多風的日子,颳得枝葉沙沙作響」,可以想見那閱讀中的頓錯,也同樣,當是文學文化的歷史本身、編輯和眾作者合寫中的頓錯。詩的末段,回到閱讀當下的外在世界,一個颱風吹襲下的風雨時代,歸結為「我正在翻讀一部陽光與風雨的書」。
解讀過九首《今年的夏季似乎少了蟬聲》中的詩,離不開詩歌文本與〈附記〉的並讀,是一次很獨特的「詩」與「紀」交疊的閱讀體會。從敘事體到假面的獨白體,可見李有成貫徹現代紀實詩──一種現代的新樂府詩的淑世精神之同時,藉希尼所言「詩從未抵擋坦克」,了解以詩紀事的局限,更嘗試超越之,正如〈今年的夏季似乎少了蟬聲〉一詩所喻示出的,直面現實的匱乏,揭示時代「少了蟬聲」的同時,正喻示其幽隱難言的失語,從而對時代的疫病和個體的離散、噤聲,寄以更空無而寬敞的、俗世永不能解的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