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 ╳ 林汝羽】我是帶著既願意面對未知又順應海流的信念生活到了今天 -《搖籃曲》

林汝羽(以下簡稱林):是否可以先與我們分享來台灣的第一印象?
金翠(以下簡稱金):台灣的東西很好吃、很多元,像是蓮霧和芭樂在我記憶當中過去以為只在越南才盛產的水果,原來在台灣也有。1980年代舉家搬遷到加拿大,一顆芭樂甚至要十元美金,父親買了一顆,幼年的哥哥吃了一片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水果。」父親感到非常欣慰,因為芭樂產地來自亞洲,象徵著家人雖然移民到了加拿大,但卻沒有忘記故鄉越南,而台灣的芭樂又甜又便宜,讓我想起了這段回憶。
林:我讀這本書的經驗如同一個斷裂經驗的開端,透過文字敘述您的家庭、經歷和故事角色的想法慢慢理解,如同展開一幅大型的人際網絡,而不是單純描寫小女孩逃離的孤寂,您會如何看待自身的位置?
金:《搖籃曲》正被翻拍成電影,預計九月上映,電影編劇曾詢問我當初創作目的以及帶著什麼樣的道德責任書寫這本書,我回答他沒有,這讓他感到失望,於是他買了好幾本書,將書頁撕下分別按時間順序與角色順序排列,花了五年的時間試圖釐清書中角色的關係。
編劇期待包裝成主角帶著義務突破困難的傳記故事,而導演則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對於一個難民的小女孩,她的當務之急並不是去回望越南,而是如何適應加拿大全新的文化與國度,往前看才有機會投射夢想的未來。
假如我在魁北克出生長大,看見學校老師蹲下來對著我這個小女孩說話並不會感到驚訝,但是正因為我在越南上過小學,知道在亞洲文化中老師象徵至高無上的存在,因此這個舉動對我產生強烈的文化衝擊。面對自身,往往是透過距離客觀觀察與異文化的交流,發現文化的理所當然其實並不是理所當然,而定義自己。
本來有兩隻金魚在水中游泳,突然有一隻烏龜跳進水裡,對著兩隻魚說這水真溫暖,金魚反問什麼是水?我曾經歷過越戰的烽火,水如同我感受到和平是如此重要,我會用這個比喻來定義我與加拿大之間的關係,而我像是寓言故事中的烏龜向加拿大人敘述和平的美好。
林:《搖籃曲》隨記憶跳躍的敘事方式來講述難民的故事背後有什麼原因或特別想傳達的訊息?
金:我在魁北克時常一個人開車,但曾在等紅燈的過程太過無聊而忘記踩煞車,撞到了前面的車子(笑),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開始筆記待辦事項,但待辦事項很快就寫完了,後來才漸漸發展出這本小說。因此故事像是一頁頁意識流,而所謂使命感的崇高性是在出版獲獎後才意識到的。
過去在新聞媒體稱呼難民都是一個群體,不存在個體差異,我認為我的使命就是賦予他們一張臉。他是誰?他來自哪裡?他怎麼了?透過彼此共同有的生活經驗與受難的人建立連結,當難民具體化成為有名字的個體,才有機會真正的理解。越戰是人類史上最早擁有大量攝影、新聞轉播的國際戰爭,也因此有機會引發大規模的人道關注,與我透過文字敘述捕捉記憶的瞬間是同一件事。
林:故事中許多女性角色的網絡,爲什麼選擇用這樣的視角?
金:我們人生下來就像一張白紙,透過互動才逐漸豐富了自我,使她成為她,像是我現在笑會下意識的按壓胸口,仍清楚記得是從一個阿姨的肢體語言學習來的。這些我所熟知的女性,表達時常是雞同鴨講、對立、互補,我母親就會告訴我擇偶要嫁給愛你比你愛他更多的對象,阿姨們卻會說當然要嫁給最愛的白馬王子。隨著人生增長,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大家是後者(笑)。
如同我們在看待難民議題,逃離不認同的政權,我們可以說是很勇敢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留下來的人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依然期待自己的國家更好,哪一種更勇敢?或許都是勇敢的,也因此我希望在作品忠實呈現彼此的多元性,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渺小,都掌握著一部分的真理,我們需要保留這樣的眾聲喧譁。
讀者提問:回應您分享往前看才有機會投射美好的願景,您認為在地認同是非常重要的?
金:扎根的關鍵來自於是否可以順利地融入,剛到加拿大我一句法文也不會,放學只想趕快回家,但是同學紛紛邀請我去他們家共進午餐。在加拿大喝牛奶佐餐而不是喝水,在越南唾手可得的水果反而十分昂貴。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最大的娛樂就是去逛動物園,到了暑假,每個同學都邀請我去參觀,一個週末我就去了四次動物園!(笑)
熱情的款待讓我很順利的融入。我認為我很幸運,夢想往往在我還沒認知到的時候就實現了,怎麼說呢?像是有一年我獲頒西班牙的文學獎,收到通知的我甚至不知道那座城市在哪,為什麼他們欣賞我的作品。然而只要我回應這樣的未知,就會不斷有新的可能發生,也養成「是的,我願意去嘗試,我願意去做」的人生觀。
林:這樣開放與肯定的態度,這樣的人多嗎?還是在世代之間有所差異?
金:當初逃離的難民因為風浪翻覆而淹死,但是不會游泳的卻存活下來,許多會游泳的反而喪生了。隨波逐流的好處通常是將你往岸上沖,而會游泳的反而會想力抗海流,帶著人必勝天的想法,而往往卻是不可能贏的。
過去的我是很膽小的,來台灣前加拿大機場暴風雪,我曾暗自慶幸可以解決去陌生國度所帶來的焦慮,但是狀況順利排除,而現在我在這裡,我也才知道台灣竟然有這麼多願意聽我分享的讀者(笑)。
剛才我們討論載我們逃離越南的木板船,在馬來西亞上岸不到十五分鐘船就在我們眼前解體,如果要說共通點就是我們都接受死亡的可能,所以每天都是新的一天,而我認為我是帶著既願意面對未知又順應海流的信念生活到了今天。
讀者提問:書中提到越南語言中有充分的詞彙描寫愛,您認為這與加拿大的表達方式有什麼不同?
金:在越南文化中不擅長直接說出愛意,而習慣文字傳達,因此描述愛的詞彙非常多樣,有敘述男女朋友談的戀愛,也有表達婚姻中的愛是堅毅、忍耐、包容,而在加拿大我的母語是法文,法文文法也各自代表不同的情緒。我認為一個語言發展出越多越複雜的詞彙,代表著該語言擁有豐富的抽象思考能力,可以完整表達細微感受之間的差異。

金翠《 搖籃曲》
我已無權自稱越南人,因為我已經喪失了越南人的脆弱、躊躇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