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 / 最初與最後的寫作緣起:走過村上春樹的八十年代——讀《螢火蟲》、《迴轉木馬的終端》、《麵包店再襲擊》、《電視人》
村上春樹,或者說是所有小說家,每個人最早的書寫,總是他們的原形與故事的原型,也是最終與最初相連的書寫緣起。打開村上春樹的早期短篇小說,全新校譯後的四部作品:《螢火蟲》、《迴轉木馬的終端》、《麵包店再襲擊》、《電視人》,許多篇章都是濃度更高的原型,也是村上春樹作為小說家的零號機。這些作品中,收藏了《挪威的森林》與《發條鳥年代記》等作品的前身,它們是小說,也是故事,將村上春樹的特色——同時具有超現實與寫實的雙重能力,完整具現化。兩者相結合,就成為他筆下世界,他的世界是平凡底下隱含某種荒誕魔力的存在,揭開後一定藏有如鬼怪或妖物般的東西,卻從不為人揭曉。
時間順流,被合稱為「都市傳說」系列的四書中,最早誕生的是1984年的《螢火蟲》;同名篇章〈螢火蟲〉,稍晚幾年,如顏料入水般被擴寫成了一整座《挪威的森林》,最初它不過是林中微光、記憶裡發亮的遠空小蟲,如村上春樹寫下:「我心裡卻殘留著某種朦朧的、類似空氣的東西。而且熱空氣隨著時間開始凝聚出清晰而單純的形狀。那就是——死並不是與生對立的極端,而是作為其一部分存在著。化為與語言文字就變得平凡到令人生厭。根本就是泛泛之談。不過當時我感受到的並不是語言文字,而是像一種存在於體內的空氣。⋯⋯而我們就像是一邊將那如同微塵般吸入肺裡一邊活下去。」彼年世界,模樣曖昧,《螢火蟲》時期的短篇小說念幾乎都很完整,更接近故事集,或是古典小說中傳奇與傳說的密度,比如〈跳舞的小矮人〉與後來轉生為李滄東《燃燒烈愛》的〈燒倉房〉;但在一貫的魔幻與不思議(甚至是不合理)中,它們比起後來的作品,像是村上最新的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更加充滿曖昧懸浮著的「不說開」、「不說完」;它們不是伏筆,也不是之後小說裡更顯俐落的「到此為止」(點到為止),跳舞的小矮人避逃進森林的後來,到底有沒有成功找到與他作伴的人類?小情人的男伴,莫名的燒房自白,為何沒有任何倉房如他所說被焚毀?小說與生命本來就存有這種得不到之苦、曖昧如〈螢火蟲〉般所寫的朦朧如空氣微塵(卻偏偏都不是)的存有。
種種後來「村上學」裡被討論的元素,在他早期的四本短篇裡都已留了線頭,比方說——「吊兒郎當的男人們」。準確地說,所有他筆下的男性不外如此,以《麵包店再襲擊》裡一篇〈家務事〉的「哥哥」來說,同時與不同人約會與交往並不衝突、對酒精的需求接近酗酒、不擅長說話,心裡卻充滿非常多心之音、喜歡特定類型的爵士音樂與古典樂⋯⋯千人一面,村上春樹對男與女的微妙觀察,也一直是他有趣的觀點。《電視人》一書裡,巧妙地存有兩篇藉小說發聲的「女性自述」,〈我們那個時代的民間傳說〉裡,一對高中情侶,女方無論如何就是不願與男友發生關係,因為她知道貞操該留給真正有用的人與未來,男主角如此回憶:「他進了東京大學,她則進了神戶一所貴族女子大學。就女子大學而言,那所大學的確是一流的,但是以她的成績來說卻並非上上之選。只要她有那個意願,要進東大也不成問題。但是她卻根本沒有報考,她認為沒有那個必要。我並不特別想要唸書呀,也並不打算進大藏省。我是女孩子啊,和你不一樣。」不怪村上春樹,走過八十、九十年代與世紀末,即使有了《東大特訓班》的召集令,如今的日本女性也不見得有了多麼顛覆的想法,打開上野千鶴子2019年在東大入學式的演講祝詞,就知道即使今日,「東大女生」這般存在,依然缺乏被視為女子成就的必要性,依然有其「不可愛」之處。另一篇,〈加納克里特〉寫一個女孩久藏於家,避不出門,只因為不管如何都會被不同男性強暴:「走在街上,每個男人都會目瞪口呆看著我。『不過,並非世界上的美女一個個都會被強暴吧?』也許我自己也有責任吧。男人之所以會有那種念頭,或許是因為我表現得很害怕。所以每一個人一看到我那種模樣就會產生衝動,忍不住想要侵犯也說不定。因此,到目前為止,我幾乎被各種類型的男人強暴過,被蠻橫而暴力的蹂躪。」對這四篇小說,進行無聊的統計,雖然小說中的男人們總有各種問題與疑難,有人酗酒失眠、有人嘔吐難止、有人出現幻覺與尋死,但似乎,只有女人,會被殺死。
《麵包店再襲擊》裡,〈象的消失〉有一句話,經常在我閱讀這些作品時被想起,它如此說道:「世界真的沉溺於便宜行事之上嗎?」如村上所寫,若用這種說法,很多事情就會比較容易了解,工作起來也容易。就像是遊戲一樣。不論是本質的權益性或是權益的本質,各種說法都可以成立。如果過於輕易地將厭女、將大男人主義,冠上一個男性書寫者,確實方便與輕易,就像批評村上對女性的種種不理解,不如反向想像成一種對便宜行事、對易於了解的復仇。
然而,四本書中最迷人者,是出版於1985年的《迴轉木馬的終端》。村上春樹如頓悟般,倏忽理解與提供了定義給讀者,關於小說與小說之外的其他。前言中,他說起自己寫小說時,總會把「所有現實的原料——假定有這樣的東西的話——先全部放進一個大鍋子裡,溶解成辨認不出原形為止,然後才把它分切適當的形狀來用。」對他來說,小說與其真實性,都是這樣的東西,小說老饕般宣稱:「麵包店的真實性存在於麵包裡,並不存在於麵粉裡。」我猜想,傾聽者如村上,在酒館、在旅行、在演奏會各處所聽來的故事,最終並未「直接」變成他的小說,他始終不是需要「故事」發動小說創作的那種小說家。至於故事呢?他說它們沒地方去,「就像夜晚的雪一樣,只是靜靜地越積越深」,變成了如沉澱物般的存在。其實,總不是真的無處可去,村上還是有些捨不得地說了:「所謂沉澱物這東西確實依然積存在我體內。我想說的不過是這一點。沉澱物依然還是沉澱物繼續留在我的體內。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那變成完全不同形式的東西,組合進新的小說裡去。也許不會。如果不會的話,那麼這些沉澱物或許就會一直被封閉在我體內,而終於消失在黑暗中吧。」 《迴轉木馬的終端》便是這麼秀異的存在,也幾乎是我心中最私愛的村上短篇小說,或者說,是他心中的沉澱物收納箱。〈雷德厚森〉、〈計程車上的男人〉、〈游泳池畔〉與〈為了現在已經死去的公主〉,首四篇的排列,每一則故事、每一則以村上春樹作為「小說家」主述者所聽到的事,全充滿了神之一瞬、充滿了人性,所有本於真實人性的不可預期與荒誕,竟都成為小說最強大的虛構。
以他的小說家之眼,這些故事無法被嚴格、嚴厲的收納成小說;當「私小說」儼然成為日本文學的一種傳統,村上不只不跟從,反而把「私」的地位放大抬高,精湛深刻、不留餘地的寫完,才告訴你,它們還不是小說,或許有一天才會再變成小說,這就是村上春樹的一種自苦與自傲。
這四本小說創作於1984到1990年間,與此同時,村上甚至也交出了長篇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985)、《挪威的森林》(1987)與《舞·舞·舞》(1988),如此驚人的在四十歲前夕,走到許多人走上兩個四十年(或一生)無法抵達之處。
最早的創作,總會迴圈成為最終寫作的宣言與緣起,每個寫作者其實都早早就回答了自己「為何寫作」的終極提問,1984年,昭和59年的村上春樹,來到了他當初寫下的「人生折返點」——35歲,從今以後只會往衰弱一方走,不會更強壯與年輕了;「於是就這樣一半已經過完了」,他這樣說。如今,村上春樹超過自己設定的「人生七十」了,依然還是強悍的小說家。
讓我們最後回到最初,回到1984年《螢火蟲》的後記,如今讀來含金量更勝當時。從前的他寫下、今日的他一樣;讓記憶成為預言,我相信如今的村上春樹,也會寫下同樣的話:
「我就是這樣寫長篇後寫短篇,然後又寫長篇再接短篇。雖然這種反覆總會有結束的一天,但如今人像是在仰賴著一根細絲的狀況下一點一點持續寫作小說。雖然理由說不清楚,但我非常喜歡寫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