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婷惠/那張臉、陌生人與倖存者──《碼頭上的陌生人》
歐大旭儼然已是當代馬來西亞英文作家中不可忽視的名字。從首部小說《和諧絲莊》(2005)面市,且在國際文壇展露鋒芒之後,他幾乎每隔四年便交出一部長篇小說,迄今已著有四本長篇,且皆有中文譯本在臺灣出版。夾在《五星豪門》與《倖存者,如我們》中間的是短篇回憶錄《臉:碼頭陌生人》(The Face: Strangers on a Pier, 2016),也就是如今時報文化出版的《碼頭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on a Pier: Portrait of a Family, 2021)的前身。
《臉:碼頭陌生人》是由創立於二〇一三年、相當年輕的騷動出版社(Restless Books)推出的系列叢書中的一本。除了歐大旭以外,另外兩位作家分別是露絲‧尾關(Ruth Ozeki)和克里斯‧阿巴尼(Chris Abani)。這三位作家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可被稱為族裔作家,帶有多重文化身分背景。他們各自以「臉」為題,譜寫出這張臉上的故事。騷動出版社在介紹這套系列叢書時提到,「臉」的發想概念來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一段文字。一九六〇年,波赫士在《夢虎》(Dreamtigers)結語裡寫道:「有一個人決心要畫出這個世界的樣貌。經年累月下來,他在某個空間畫滿了省市、王國、山巒、海灣、船隻、島嶼、魚群、房間、工具、星辰、馬匹與人的圖像。在他離世前不久,他發現,那些堅毅的線條形成的迷宮所勾勒的,竟是自己那張臉的輪廓。」
臉,確實如迷宮般難解。臉上的眼珠顏色、單雙眼皮、膚色深淺、鼻梁高低,除了作為表象的生理特徵,也被外加了美醜的定義,賦予相對應的身分位階與附加利益。摩里森(Toni Morrison)的《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寫藍眼珠象徵的種族優勢,羅斯(Philip Roth)的《人性汙點》(The Human Stain)寫膚色極淺的非裔主角跨過膚色的表象,過關成功偽裝(pass as)為猶太裔,並以此樣貌娶妻生子,不為人所懷疑。臉決定了親疏遠近、同類與非我族類;告訴了對方眼見為憑的訊息,卻也提醒對方再想想那眼見為憑的判斷是否過於武斷。歐大旭在曼谷、尼泊爾、上海、香港機場、東京街上都曾經被當地人視為自己人,他的臉能在亞洲文化場景中穿梭無礙,他的「族裔身分具可塑性,能順應周遭人群自我變造」。這有時是優勢,尤其是身處異地時,但這卻也同時遮掩了自己的故事。於是,臉說不出的,得用語言來添補。正如扉頁那幾道用當地語言書寫的宣言:「我不是泰國人。我不是日本人。我不是韓國人。我不是印尼人。我不是尼泊爾人」,這些以否定句開始的聲明,正是準備訴說自己是誰的開場白。
在說明自己是誰之前,歐大旭說了祖父和外公的故事。那是個典型的一九二〇年代中國南方人民因避人禍、避饑荒而下南洋的故事。他遙想祖父和外公踏上新加坡碼頭的時刻,臨海濕熱的空氣或許帶來些許故土的熟悉感,但依舊是「陌生人,在碼頭上徬徨。」勾連起歐大旭與先祖產生相同地方感知的是港市與碼頭;他抵達紐約或上海,想到的卻是祖父與外公踏上的新加坡。爺爺與外公的故事背後更是一連串來自同鄉或同宗的人際網絡,但是對歐大旭而言,這幅人際網絡無從溯源,因為這由某人的某人的某人所展開的人際網絡,打探追問只能得到「不知道」的回覆,答案無從探知,成了移民的「抵達之謎」。這是另一群碼頭陌生人的故事。
如果凡走過必留下足跡,為何那群陌生人留下的足跡難以尋訪?歐大旭在一次難得的父子談心中找到了答案,「恥於回首」,他的父親如是說。避重就輕、一語帶過的認命態度彷彿是上一輩在面對逆境時的默契。對於孫女隻身在新加坡求學的苦日子,歐大旭的外公只說了句:「可是,我們是移民啊。」彷彿移民身分是個熬過艱難歲月的認證標章,活下來的人,背負著移民歷史的後代有了這個印記,就得繼續吃苦耐勞、抑鬱度日。而在那艱難歲月中熬不過的,罹患身心病的親屬成了家族汙點,難以啟齒的如煙往事,不符合中產階級亞洲人發跡的故事情節。但歐大旭卻偏偏要寫出那些被認為「全是窮人故事啦,沒意思」的事,那些在成功光耀門楣之前的辛酸苦楚、在背光面的陰影、在歷史皺褶處被隱蔽的生命,是他要挖掘出的寶藏;而這一些在《和諧絲莊》、《倖存者,如我們》的角色設定和情節裡,早已有跡可循。
他所挖掘出的,除了家族中男性成員的回憶與生命經驗,便是第二部分「瑞意:萬古千秋」所著重的外祖母的故事。外婆的故事在二〇一六年出版的《臉:碼頭陌生人》缺席,如今得以現身,「一個家族的畫像」終於完整了。第一部分「臉」寫歐大旭觀察到男性移民說不出口的「家醜」與他成長過程中觀察到的貧富和階級差距,寫解殖後轉型正義的迫切、粗暴及弔詭、寫華僑與祖國的身世牽連。第二部分的「瑞意」則可視為充滿情意的哀悼文,回憶了與外祖母共享的那些日常片刻。也因此,這一部分的語氣相較於前一部分,來得更加溫柔,也多以第二人稱來書寫,就像是歐大旭把來不及當面與外婆說的話,寫在這裡了,也希望外婆的故事可以「萬古千秋」。
瑞意的故事就是一名倖存者的故事。她家境貧寒,自幼便失去雙親,只得寄人籬下,小小年紀便得賺錢供家用。頭腦靈活但教育程度不高、有主見卻得內斂其光芒於丈夫之下。亞洲鄉下女人的赤貧故事難登大雅之堂,也無法激起讀者的興趣,「沒人有興趣出版血淚回憶錄」,歐大旭參加知名作家舉辦的工作坊,在筆記本上寫著該作家的建議。某個晚宴上有一名英國白人開玩笑說道:「可憐的亞洲人好苦喔,到處都是,煩死我了!」寫出父親、祖父、外祖父、外祖母故事的家族畫像,便是歐大旭的回應:亞洲人真的是苦;移民的離散經驗就是充滿血淚的故事。外婆是歐大旭的歷史與過去,他不僅寫下外婆的故事,也提及五一三事件的倖存者後代。外婆的離世既無法逆轉,便以文字留下她,如此,「我們才能長長久久」,方法是——以書寫來對抗遺忘與輕忽。
書寫無非是為了愛,他數度用手機打字時,卻被手機的辨字系統糾正,明明按出love,硬被改為live。人工智慧將他的句子改成「過生活,無需多言」,頗有戒嚴時期的警告意味。但這本書卻是反其道而行,要過活,就得「知道更多,瞭解更多。」於是,他小說中的背景一直脫離不了馬來西亞,這是他心繫家國的方式。然而,《和諧絲莊》出版後,馬來西亞的讀者並未一味地同聲稱讚,而是以更高規格、真切的眼光來檢視這部在國際文壇發光的馬來西亞小說。批評者在乎的是小說擺盪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對特定地點間的距離安排過於牽強,架空了實際的地理位置。加之書寫馬來西亞近代史、甚至近在眼前的當代社會議題,也招來是否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獵奇心態與優越感的質疑。面對這樣的挑戰,歐大旭不加辯駁,只實現他從外婆瑞意身上學到的「默默的愛」。他寫出族人移民、離散經驗以家族私史的方式傳遞、灌注在他身上;他寫馬來西亞社會存在的階級差異。如今華人在馬來西亞落地生根是不容質疑的事實,但曾經離散的過往同樣也不容遺忘,因為那就是自己的家族生命史的一環。
離散的現象還在發生。一九七〇年代末逃離越南的船民、二〇一一年後因敘利亞內戰而流離失所、逃亡國外尋求庇護的難民,不論是偷渡或循正規管道上岸,這些人同樣踏上某個碼頭,成為對當地人來說的陌生人。將《碼頭上的陌生人》放置在離散論述的脈絡下來閱讀,不僅僅是談移民與原鄉縱向連結,也可與全球尚在經歷、已述說、待述說的離散故事橫向連貫。離散,無論是自願或非自願,皆涉及離開、出走、斷裂,這些行爲也都會留下傷痕,難免充滿悲劇調性。然而,看待離散的眼光可以是正面積極的,例如去善待身邊離散者,初來乍到的「陌生人」,因為我們也有機會踏上另一座城市,成為當地的陌生人。我們希望陌生人能夠理解我們,對方也希望我們能理解他們。每個人都期盼在面對陌生環境、困境時,能成為被他人理解、能不避諱地說出自己過去的倖存者。

歐大旭《 碼頭上的陌生人》
身為亞洲人,為何弄清自己的身分認同成了複雜難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