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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大旭/我們的緘默源於恥辱與恐懼,緘默進而迫使我們退縮到無限小──《碼頭上的陌生人》自序

美國文豪兼民權鬥士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曾自述童年觀看西部牛仔片的經驗,這段感想為人津津樂道。他表示,兒時見演員蓋瑞·庫柏(Gary Cooper)對美洲原住民趕盡殺絕,自己是邊看邊叫好。他也自述,後來赫然發現,印第安人其實代表自己這種人。鮑德溫寫道:「我至為震驚,發現自己的祖國竟有一套現實體系……長年累月並未演化出容得下自己的一塊餘地。」


身為華裔馬來西亞人的我,在族裔歧視的主題下引述鮑德溫,等於是自惹排山倒海的議論,更引人咒罵:你不知好歹,生長在馬來西亞也受公家教育,而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能移民來這裡求職成家,另創一片天,你竟敢自稱這國家容不下你。你竟敢不知感恩──因為,搞清楚啊,這不是你的國家。


而我無從否認的事實是,我父母與祖父母的確能在馬國生根茁壯,我本身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也多少享有公家福利(但我也不禁苦笑,結婚、生子、求學、就業是最基本的人生歷程,居然在二十一世紀、在自稱已開發國家的馬來西亞被視為一種特權。)若說我在馬來西亞的日子是一本記錄簿,無論是以兒時的我或中年的我而言,我都無法斷言憤怒的日子多於歡樂的日子。


然而,當我讀到鮑德溫自述牛仔追殺印第安人的感想時,讀到他提及身分歸屬錯置時,我倏然明瞭他的指涉。在我五、六歲那年,我頭一次聽見馬來文Cina Babi──中國豬,懵懂不知自己也屬於這一類,挨罵了還不自知。不久後,我首次聽見「回中國去」,竟以為這話的對象是錯過班機滯留馬來西亞的北京人。稚嫩的心智為保護幼小的身軀,總有辦法編織一套錯綜複雜的說詞。當時的我毫無概念,不知自己跟鄰居或同學有何差異。當時我知道我們在家講中文,也知道很多人在家不講中文,但我並不認為這能證明我們是異類或受排斥,因為在校或在其他場合,我跟大家一樣,都講馬來文混雜英文口語。我童年所住的吉隆坡是廣東人砌築而成的,北部的檳城造鎮元老則是福建人,甚至直到今天,粵語和福建語仍蔚為這兩市的主流語言。我怎知自己所屬的族群是全國其他地區心懷疑慮甚至痛恨的族群?


到了我十歲、十一歲仍就讀小學的時候,我逐漸意識到身為大馬華人的意義,只是仍無法以言語適切表達而已。識趣的我不在非華人面前講中文,漸漸在公眾場合避說中文,然後甚至也不和父母講中文。遠赴英國大學深造,我才開始從遠方遙望童年,在全無羅盤或地圖的情況下,迷航在自我認同的汪洋中。我從何得知該怎麼認同?


導航工具和知識應由父母傳承給下一代,可惜被我父母扣住了。他們從不向我解釋我們的定位,從不回溯移民到馬來西亞的歷程,從不說明他們從小如何面對我如今聽見的辱華言語。他們不發一語,因為他們不希望我產生異類感,因為他們要我歸屬,至於他們自己有無歸屬感並不重要。然而,緘默的先決條件是抹淨過往,他們一方面要我歸屬,另一方面卻剝奪了我的歷史觀。歸屬和歷史是一體的兩面,缺一不可。針對被欺壓的族群,鮑德溫寫道:「他的父親無法告訴他任何事,因為他的過去已然消失殆盡。體系……摧毀他的現實感。」


這本書的初始靈感從何而來,我不太能確定。或許是在新加坡的那場書友會,有民眾問到,為何我書寫大馬華人時,老是聚焦在苦難,對愛的著墨很少。那天我父親首度出席文學年會,聽見了民眾如此問,有感而發:「那是因為我們沒空愛來愛去的。」我聽了很生氣,因為我知道沒那回事,我明明親睹他多麼愛我母親、愛他的兒女,差別只在於他表達的愛不像文學或電影裡的那種愛。他表達的親情疏遠而不夠溫柔──卻是不折不扣的愛。


靈感也可能來自另一場書友會。會中,我和馬來西亞知名作家李永平(Li Yong Ping)同台,他見我描述個人經驗時詞窮,一手落在我肩膀上,對觀眾說:「身為華人既是一份福氣也是一種詛咒。」


靈感也可能滋生在一次訪問之後。我接受過無數訪問,那次的記者來自西方國家,訪問了很久,不斷問我中國這中國那的,我疲於解釋Chinese未必全來自北京,再三說明世上有形形色色的Chinese。


我想寫一本重建家族史的書,並非因為我念舊心重,也不是戀棧往事,而是因為我想讓現實感在我的世界裡復甦,亦即鮑德溫筆下那一個被體系欺壓消音而傾頹的現實。我們的緘默源於恥辱與恐懼,緘默進而迫使我們退縮到無限小,細微到隱形,以順應國族與社會論述,乃至於如今我們也從文學消聲匿跡,從歷史拭淨。我們的故事怎麼寫,全由外人取決,由此我們成為外人心中有鬼的寫照:華人全是貪贓枉法的富商、不忠不義的異族、狡猾的入侵者。我想為兒時親友寫一本重拾文學定位的書,因為我讀過的文學裡找不到他們的現實,因為我們曾同謀毀滅那段淒美歷史。我想把我們的緘默轉化成較強勢、較充滿希望的東西,以便把緘默趕進往昔,另創一個大異其趣、聒噪鼎沸的未來。




歐大旭《 碼頭上的陌生人》

身為亞洲人,為何弄清自己的身分認同成了複雜難解的事?


作者|歐大旭 在台北出生,父母是馬來西亞人。他成長於吉隆坡,從小生活在多語言、多族群的環境下,會說中文、廣東話、馬來語和英語。之後遠赴英國修習法律,曾於律師事務所服務,但最終決心專注寫作,並於東安格利亞大學完成文學創作碩士學位。迄今著有四部小說,每部皆佳評如潮,其中《和諧絲莊》(2005)獲惠特貝瑞圖書獎,以及大英國協作家亞太獎,隨後推出《沒有地圖的世界》(2009)、《五星豪門》(2013)、《倖存者,如我們》(2019)。他的著作兩度入選曼布克獎,已印行二十三種語言譯本,為近年在國際上最炙手可熱的馬來西亞華人作家。

企劃|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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