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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木與那人 ——《激流與倒影》

斜傾的山路,昏暮中響徹有台車滑墜的聲響,鏗鏗、鏗鏗地反覆。頭裹布巾的女工從後追逐著轍痕,竟似半生。


對比於舞台深處台車道上女舞者演繹的永劫和磨難,幕上投映的鶯鎮印象靜謐,德布西的鍵音輕緩,亦如田園般。那是2004年雲門舞集秋季公演,林懷民取材敬仰的小說家作品,編創其所形容的「舞蹈組曲」。


那年,我客居嘉義民雄唸書,正度過屬青年的蟬蛻期。大學緊鄰林懷民出生的新港,因緣下,成為雲門2團最早駐校推廣的校園。我記得禮堂所看的第一次現代舞。記得乘客運四小時餘返台北,前去觀賞那場秋季公演《陳映真.風景》後的震動。記得進出嘉市的公路一側,宏偉的表演藝術中心落成,隨人們穿行夜間蓮池,等待入場觀賞開幕節目《紅樓夢》。私心喜愛的小品《鳥之歌》在卡薩爾斯(Pablo Casals)弦音中不間斷墜落復跳躍的舞者⋯⋯


似機遇之牽引,我在林懷民一齣齣新作或經典中,學習著舞蹈、劇場和音樂的語彙,也走進排練室,面對陌生的身體像第二外語。


2013年,為了寫作舞作論文,初次造訪了,當時仍位於復興北路上的雲門文獻室。同仁為我檢索資料影像,桌上的茶杯備有溫煦的水,留下一間安靜的會議間給研究生的我。那日,在幽暗的室裡,一格一格檢視著舞台的構圖,筆記下編舞動作、空間調度,幻燈、畫外音,當時卻不曉得,這將是自己往後長期書寫舞蹈的起始。


隔年底《白水》、《微塵》公演前夕,藉訪談之故,越過關渡大橋,來到八里排練場,才第一次見到林老師。穿行道具倉儲與會議桌入內,舞者們正彩排那支以縱谷立霧溪水為形的作品,迴旋的白裙裾,似激流幻化;老師袒著身,在幾張並置的桌前凝看,煙塵續續,不時在紙上速寫;至舞作間歇,即就身勢、走位與影像等,與設計群迅即修整。後來我自報身分名姓,獨留下兩人談話時,老師挨近身,便顯得退了幕後沉緩,親近。是時以巴問題深溫,伊拉克、烏克蘭爭亂未歇,老師說「世界太亂」,都是「無法迴避的事」,又或許如此編創就為了自己心底需要。事後我寫下一篇〈薄薄的明亮〉為記,印象中未久,竟收到林老師轉託雜誌社寄來的《高處眼亮》,夾著深摯勉勵的話語。



再見面是四年後——我出國了一趟,待過老師習舞的曼哈頓甫回來——來到已成淡水地標的雲門劇場。建築靜靜坐落於草皮亮燦的緩坡,百餘樹環繞。拜訪了展出、新的文獻室,而後來到林老師的書房,劇場門外一條狹仄的廊道,一張素淨的桌,身後木櫃上是滿置的書,透進窗外林木扶疏。我帶著自己剛出版的新書,老師一見到我就厚實地握著手,「爸媽都好嗎。」


那天訪談,聽他聊著另個編舞家與他多年交往的往事。秋日的觀音山,若有薄薄的煙嵐,離行時望去的河流盡是霧霧的白水。


讀林老師的新書《激流與倒影》,於我就像回到了文獻室,撥格重見他作品每一幀時光風景,像來到排練場內,並肩坐著的他,時而挨近著身,沉沉說幾句勉勵的話,或劇場側邊的書房,那個日午話語未盡,聽他再續談因舞蹈相遇的人事:書中銘記的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碧娜・鮑許(Pina Bausch)、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尾竹永子;也包括因文學逢遇的師輩,林海音、馬各、聶華苓、瘂弦、俞大綱⋯⋯;寫劇場夥伴,書至親。


這次是作家的倒影書,書名取自瘂弦〈深淵〉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激流既指所經歷的狂飆年歲,也不無更期許藝術及時代精神的潛流吧。


令人回想曾屬於青年恬靜似潛流的歲月,1970年,受聶華苓之邀,前去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期間正式學習現代舞,每週四次。隔年冬日中且編創演出第一支舞。詩人鄭愁予觀後,這麼寫著夜歸愛荷華河橋上的林懷民:「橡木般的/那人/黑衫敞開/一胸刺青的/扶疏⋯⋯」


由此,林老師以半生激越所為的,都是書代序寫下的心願:「耐心種樹,耐心看孩子長大,看新一代的舞者成熟」。上回見面的書房,曾種下的樹已成窗外的扶疏。闔上書,我想著葉影下與我憶述的,是依然橡木般的那人。


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上下飛機,幕起幕落,江湖匆忙,趕場隙縫寫就的文字──像瘂弦〈深淵〉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 都沒寫好,沒寫下來的事,更如過眼煙雲,忘了……


作者|李時雍 臺灣大學臺灣文學所博士。曾任《人間福報》副刊主編、《幼獅文藝》主編、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侯氏家族獎學金研究員。著有散文集《給愛麗絲》。 企劃|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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