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崔舜華/誰還記得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略談凌明玉《此處收不到訊號》

小說起始前,扉頁先行引置了海明威《太陽依舊昇起》的句子:「想到人生不斷地流逝,而我還沒有真正活過,就難以忍受。」


甚麼是難以忍受的活?甚麼又是比活更溫暖的死?比起意義不明的存在,是不是你也寧願選擇平靜地消失?


在凌明玉的第三部長篇《此處收不到訊號》裡,充滿了各式諸總與生存本質纏織難解的問題──我們為何而活?為誰而活?最終將活成了甚麼樣的人?──這些問題乍聞仿似尖銳而巨大,是平時我們不知如何也不敢輕易觸碰的迫問,但在小說中,恰恰正是生而為人、即便人生苦厄萬般、還是要掙扎要往前爬要將每一個日子拚命過下去的、最切身不過的現世日常。


那首你必定也會唱的〈記得〉裡,張惠妹戚戚清清地唱道:「誰還記得是誰先說永遠的愛我」讀《此》時,我耳邊反覆縈繞著旋律苦楚音色淒婉,因為「誰記得?」以及「記得誰?」,正是小說家在《此》之中、反覆叩敲讀者心肋思緒的摩斯密碼。


基本上小說情節並不繁複。失業而身患憂鬱症的「我」,因為父親的一通電話,而帶著貓回到了父親家,開始照顧失智的奶奶,劇情由此啟動。小說中,「我」經歷了年幼時母親自殺,卻始終未曾追問或思索這段被「記得」但刻意被忽略的「記憶」,在自己與相關人們的生命中、所拓下的燒痕一般的創傷印記,直到父親突兀地失蹤,「我」為了尋回父親,才開始沿路追尋線索,並終於從父親的部落格文章中,發現了父親亦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之事。


應該要令讀者驚佩的是,細密的病徵書寫,以及對於記憶的探問與追索,流貫了整部小說,這是作為小說家的凌明玉給自己下的戰帖,一邊既是創作上的首度試驗,另一邊,亦是她照顧罹患阿茲海默症的婆婆好幾年所積攢下來的經驗細節。因而,疾病與死別,疫病與隔離,復奏相鳴為各種失能與缺席的交響曲。


當「我」讀到父親在部落格裡以手機訊號的滿格或失訊,指涉記憶的復返與缺席時,那微弱閃爍的既是求救的訊號,同時卻也是救贖的機會:


真正的無,讓人打從心底害怕……孤獨一個人,站在蒼茫的蒙古大草原,周遭只有風吹過去臉頰刺痛,沒有人可以幫你找到自己,你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該往哪裡去。(〈顯示無SIM卡〉)

此處已經收不到訊號,我,這個人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此處收不到訊號〉)

人間失格──記憶的喪失一方面如此意味著。另一方面,當我們不再記得──受過的傷不再記得、流過的淚不再記得、消亡的快樂不再記得、曾經的完整不再記得──那麼,記憶的喪失,是不是或許可以逼近於某種、罣礙故無有恐怖的、失重的幸福?那麼,「失憶」與「失格」之間的那枚等號,卻能導向安寧的句點,幫助傷苦之人掏空五蘊癡嗔而度一切苦厄:


一個人究竟要如何活著才不致失格,失格的活著,即使失去記憶,或許也失去人自傷自苦的可能了。或者,也是人間另一種令人羨慕的幸福吧。

小說的後端,「我」亦徹底遺忘了一切發生過的事。住進「詩意中心」的日子裡,失憶成為生活的中心。「回憶是一個人存在人間的必要嗎?」人之所以為人、存在於此世的失格/合格之問,在反覆的搖晃、迫進、塗抹之下,成為生命中可承受之輕,至於最後,究竟誰還記得誰承諾永遠地愛過誰,也就像下過一場陣雨後的柏油馬路,隨著記憶的濕氣飄渺散去,所留下的、僅有水光行過的半漥餘痕。


後記〈回憶請稍後再撥〉中,作者寫下她對於寫作和真實的看法:


寫完小說後,我深刻感受到小說家作為介質的任務,譬如愛恨、疼痛、遺棄……無論運用甚麼形式來說故事,得以超越現實的那一瞬,那才是所謂真實的核心。

無論如何,我是這樣想的──無論我們還有沒有能力、去擁有接近完整的記憶,或者僅僅只是確實地走過人生的崎嶇路,那些溫柔的暴烈的時光啊,就能夠在某個誰也無法預測的魔幻時刻,安靜而清明地復返於我們面前,與你照面,緊接擦肩。



凌明玉《 此處收不到訊號》

面對失智者,在責任與丟棄、愛護與遺忘中?


作者|凌明玉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碩士。曾獲中國文藝獎章、林榮三文學獎、中央日報小說首獎及小小說獎、宗教文學獎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巡迴文藝營小說首獎、打狗鳳邑小說評審獎、新北市文學獎,世界華文成長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著作包含短篇小說集《愛情烏托邦》、《看人臉色》,長篇小說《缺口》、《藏身》,散文《不遠的遠方》、《聽貓的話》、《我只是來借個靈感》等,其他文類有繪本、少年傳記十餘本。少年傳記五度獲「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獎。

企劃|陳玉笈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