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華/夢魅,愛情,與傳說──略談張貴興長篇小說《鱷眼晨曦》
若是,我們特意去著眼《鱷眼晨曦》裡關於左翼游擊隊與英帝國軍隊之間的鬥爭情節,我們可能會誤將其看作又一部砂拉越的殖民書寫之作。但這部小說當然遠遠不止於此,即便是關於圍繞著帝國榮光的那鉅量的華麗考究,譬如小說第一章描述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登基大典,繁花奇獸輝映著各座王冠上的稀世珠寶,典禮流程細緻嚴謹如女王身披的貴重長袍上的流褶,諸總華寶都只為了女王所口吐的莊重誓言──「我莊嚴承諾」(I solemnly promise)。
「承諾」於焉成為《鱷眼晨曦》裡主要故事的關鍵咒語。小說中的敘事靈滑繁複,隨著故事推展,人物與細節不斷地壯大,像巨鱷嘴中的利牙。小說本身包納了大量虛構與非虛構的歷史細節,小說家之筆甚至能夠一一細膩描述著每一個角色的內心劇場──從尊貴莊嚴的女王到盤繚不去的幽靈,從手握萬錢的鉅富到心計狡詐的獵鱷人,從意氣勃發的少年到胸懷春色的女孩──就連路邊蒙塵的走伕,也各自有著各自的形貌。更遑論那諸多展現砂拉越原始野性的獸物,最吸引人者,莫過於潛伏於甘蜜河中的莽鱷,眼珠閃爍著晨曦的光色,看似平靜的河水之下,洶湧著縝密的死亡暗波。
田金虹和方蕪之間的情愫,因金虹吹奏的口琴琴音得以萌芽,經過一段來往曲折與等待,金虹終於贏得美人心,眼看就能抱得方蕪歸,卻因那七十二克拉的玫瑰紅鑽石引來禍端,引肇方蕪死於巨鱷口下。田金虹一次又一次對金樹說著鑽石的魔魅與美麗,在金虹心底,鑽石就是方蕪,也就是金虹落地生根的砂拉越。即便肉身已朽,心智已潰,金虹至死都放不下那足以照亮整片田野的紅光囊般的失蹤的巨鑽。
金樹從幼時便已向金虹奉出承諾,這是他青春年華最重大也最關鍵的使命,彷彿他生來便要履踐的命運。這一支由七名少年所組成的尋鑽隊伍,遠別家鄉,踏入砂拉越的原始密林深處,那維繫著七人之間的鋼索,亦是彼此性命相付的承諾之心。他們落入左翼隊伍領袖揚波的狡黠,在英帝國軍隊的子彈下逃亡,屢屢被神祕現身的紅髮少女露西營救。露西神祕如謎,來去無蹤,美貌極似當年的方蕪,僅有她能以口琴活現黃冠夜鶯的嬌鳴,也僅僅是她一人,拯救了七名少年與他們的女人,剖開鱷腹取得巨鑽,親手交給了金樹,金樹對田金虹的承諾,事實上是露西所完成的大業。
小說的後半部,金樹做著奇異的夢境:一名高大的紅髮女子挾著金樹,金樹從胚胎長為嬰孩,快速成為少年,又迅速老去。在數段夢境裡,時間被濃縮到極致,金樹與女人從宇宙的高處,親眼見證地球四十二億年生態演化過程中,火山噴發鮮血般的熔岩、海洋滾沸著生命的氣泡、爬蟲類繁衍、隕石重擊使恐龍大舉滅絕……大雪,冰山,陽光為冰凍的星球緩頰,直到出現第一批靈長類……俯瞰這一切劇變的金樹,或許並未意識到那從背後抱著自己的紅髮女人,也許就是人類之母露西。
眾生命接連生滅的劇場在金樹的夢中完整地嚴裝上演,小說家筆法瞬間跳躍進濃厚的科幻魔異風采,包納了濃度極高的知識含量。小說後部開啟了另一重宇宙魔幻,也許正如小說後記〈飛翔的火球〉中,小說家所描述的波龍傳說,混融著婆羅洲的發展史與殖民史,而小說家自述他並無意控訴殖民主義,而《鱷眼晨曦》無論在小說語言和敘事意圖方面,都拔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人類倚賴傳說而解釋生存的苦難和美麗,亦抱著傳說的包裹便連綿地死去──我想,或許更可以將《鱷眼晨曦》看做一則虛實交織的長長的傳說,其內有生死不渝的愛情,有叫人膽寒的異獸,有無情卻豐滿的高樹甜果,有悲傷而醜陋的革命砲火,有帝國的榮光與殘酷的剝奪──萬物瞬生瞬死,唯有傳說不息。

張貴興《 鱷眼晨曦》
縱橫婆羅洲河域的巨鱷張開眼晴,釋放出清晨的曙光,射入河岸,吞噬世間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