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華/以數闕往昔歌,核考城市塵事──略評陳智德《樂文誌》
學者本色出身的陳智德,內在性情或而是一名情思洶洶的文學家,在近期出版的《樂文誌》一書內,可見得不同於一般規矩的細密的樂人考據,以及情思蕩漾的人事憶惜。樂與人,城之文,構成了《樂文誌》中擔綱敘事主幹的首章「追憶華語歌曲與文學」。題目定調得謹慎,其內收錄的每一篇歌樂文字,懷舊心事與對香港此城的眷戀傷感,卻滿溢流淌於文脈之間。
眷戀港城之人,也包括了一如外人如我者。在陳智德那既自歛細究,同一面卻也難抑情緒飽滿如細水溢流的文字之間,我聽見了那本不屬於我所成長的年代的經典歌曲,更強烈感受到每一首歌與港城命運的對映和羈絆。
在〈香煙迷濛了什麼?〉一篇中,由蔡琴演唱的〈香煙迷濛了眼睛〉(黃慶元曲、謝明訓詞,1995),陳智德描述蔡琴獨有的那低沉女聲所迴盪的灑脫與深情,由此聯聆到經典名曲〈恰似你的溫柔〉、〈你的眼神〉、〈過盡千帆〉;年輕時靈氣清晰的蔡琴,乃至爾後韻味熟成的蔡琴,恰如從意氣風發的80年代倒是97回歸前,香港的一趟成長與不得不的老成。而香煙本身所具有的那股不得不的無奈、不得不的蒼涼,不得不的委落巨大現實的哀傷,已然超越了吸煙與健康等纏綿無趣的辯論,而在藝術裡尋得了點燃一根煙的合乎人情的姿態與情狀── 香煙在音樂和文學所蘊含的感情、意境,往往比現實生活所呈現的更趨複雜而細膩。不知是煙霧遮蔽了生活,還是生活掩埋了煙霧,幸知總有文藝帶來兩者的釋放。吸煙危害健康,是的,文藝又何嘗沒有危害健康,認清生命也是危害健康。最極致的文藝,不諱言文藝帶來的創傷,願意直面生活、情感或即是一根香煙的陰暗面。〈香菸迷濛了什麼?〉
〈今宵不知如何珍重〉此篇,則低吟起崔萍演唱的經典歌目〈今宵多珍重〉,這首由王福元作曲、文學家馮鳳三作詞的歌曲,一方面寫即將離別的愛侶的愁思,另一方面,則反映出1950年代期間、在港的上海人們戮力於霧(香港)中尋花(上海),卻空抱一懷失落與惆悵的時代的哀愁。
〈今宵多珍重〉從崔萍到陳百強,兩個版本各有秀異之處,陳智德認為,陳百強的版本更具有1980年代香港城的都市新節奏,以及香港此城中人面對移民潮的猶疑與離愁。篇末,作者引用董啟章《對角藝術》中的對白:我城與你城,家鄉與異鄉,在時代波瀾的流盪推促下,人的離散顯得多麼渺小又多麼巨大,最後唯有說一句「今宵多珍重」,千萬心緒,繫於一曲──
「我城只不過是你城吧」。我終於忍痛接受這最後的詰問,抑鬱或頹散都可以止息,但我城的純境猶在,仍願想像維港高空雲外,幻彩不到之處,闐靜無人卻聯繫城市每一窄巷小樓,同時播送崔萍與陳百強版的〈今宵多珍重〉,前者以國語輕唱「南風吻臉」,後者用粵語低頌「杏月朦朧」,一九五O年代與八O年代在該處相逢,不單歌聲互敬,連歌者與樂人亦惺惺相惜。好像一部仍在播送粵語片的電視機,再向二O二O的今天喊話:雖然此地在內心已無異他鄉、雖然我們已不能擁抱,此地的香港,以及離散各地的諸般香港,今宵請多珍重、保重。〈今宵不知如何珍重〉
〈說不出未來的未來〉一篇裡,搖滾樂人夏韶聲演唱〈說不出的未來〉(李壽全曲,劉卓輝詞,1988)反映出香港城的失語狀態,港城的憂鬱,港人的憂鬱,盡在「我為何/說不出對未來的感覺」的歌聲裡塵花飄搖──
都市你怎麼了?我欲聽但都市無言語,萬家的燈火熄滅一瞬再復明,急風一陣拂過了維港,都市搖搖頭似要說,都市不是無言語而是說不出。〈說不出未來的未來〉
文中,作者細膩非凡地考據了此首歌的來源與文化脈絡,那是80年代中期的香港,台灣的新搖滾與新電影流入香港市民的眼目,李壽全曲、張大春詞的〈未來的未來〉,由劉卓輝重新填詞、演繹出香港城人對於往後回歸的焦慮和時代的急促轉身,唱喊港城一代人的灼灼心思。回歸前的近十年,某種失語的預感便在香港人心中植根,爾後,回歸後約十年,香港所要面對的,是整座城市面貌與記憶的被迫遷拆──
渡輪有如電車,乘客不在乎其慢,它的本質實為一種情志,負載不同的張望、等待、憤懣與渴求,碼頭則是情志的轉折處。情志消逝、轉化,部分留於建築,還會一直累積。二OO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中環天星碼頭的最後一夜,每個人都舉起相機,我不知還可以拍下什麼,只想用眼去記著,也只有眼睛可以把記憶中的映象與當下現實重疊,也許這種只能呈現於肉眼的今昔交疊幻境,才是這碼頭的真相。〈昨夜拋棄感覺的渡輪上〉
〈昨夜拋棄感覺的渡輪上〉敘述了香港人面對我城之不得不「除舊」的傷心,除舊亦是除魅,且屬於政治強制手段下的、對於香港碼頭集體記憶的褫奪和剝除。在此,作者引述李炳文所演唱的〈昨夜的渡輪上〉(林功信曲、馮德基詞,1981),歌中再三言醉,唯有醉眼朦朧,方能逃避當下的疏離與失落,而彷彿醉眼中再現那往昔榮光。
所消逝者,不僅僅是碼頭與港口,更是數代香港人在海波浪盪上的體感記憶,以及曾引此為傲的城民尊嚴。〈再會吧,香港〉一篇中,作者寫在抗戰時代的巨浪之下、輾轉流亡至香港的一代作家與知識分子,由田漢等主筆,將在港的生命經驗編寫成話劇《再會吧,香港!》。此齣話劇的主題曲歌詞亦由作家田漢執筆寫成,成為彼一代寓港文士的集體記憶,以及戰前之際香港的時代面容;至放在當代的脈絡之下,香港此城總是不斷承接亦不停送別,香港城與香港人,自有其頑強直面現實的本事,但無數的離人故事卻總重複上演,最終,形就了港城塵事的不可輕言除移卻又滿懷別離酸辛──
香港每兩、三代人就重演離散故事,彷彿是一種宿命,每個香港市民的上一代或上兩代以至上三、四代,總有前人初次來到這陌生地,胼手胝足,勉力在此地生根,好不容易有下一代出生,卻總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根著的無力,一代又一代的極力嘗試認同這土地,然而香港拒絕人們認同的力量始終頑強。拋不去難以根著的哀愁,認不清何處是家的方向,也許更嚮往,觀念上的遠方,更閃耀的理念教我們流浪。……那麼,再會了;再會吧,香港;再會吧,香港。〈再會吧,香港〉
《樂文誌》卷二「音樂與藝文追憶」裡,作者滿懷深情地記敘下在台灣求學的往昔點滴,書店,電影,音樂,同儕情誼,乃至成功嶺上……。東海情事歷歷在目,台北與香港兩城相望。年少往異鄉,生活不啻於一段段的旅程途盪,途中景色,是作者的青春記憶,也是往後滋養知識與現實生活的重要養分;此數年的台灣經驗,再三地在其人其心微細處,復刻兩城的文化風景與生命微光。
關於「復刻」,本書的卷三「香港心之復刻」,是一篇將近兩萬字、由七章組構成的長篇鉅文。陳智德動用學者本色的細緻功夫,在此篇長文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其考據與整述能耐,其內部細節在此強烈建議讀者親身閱讀,以眼球以思緒親炙那大量且精彩的考究學問。不過,在層層的考據背後,「復刻」一舉,被提舉且昇華至某種儀式性的舉措、對於文化的信仰與惜覺──
復刻源於醒覺、標示出醒覺:醒覺於那本真的可貴。原物可見的時候,粗糙的複製品被視為翻版,唯當世界崩潰,人們意識到流逝,重新感應到此世曾存在過極其珍貴的音樂和文藝,願意用更精確的技藝還原舊物,成就了復刻。〈香港心之復刻〉
復刻必須合乎自身規格,一如文藝自有本身的法度,最極致的復刻,有如一種宗教儀式,透過它而達致心的重生。〈香港心之復刻〉
讀《樂文誌》此書,我總感覺,作者之欲以復刻之珍稀原本,不啻為香港這座城市的諸總昔日塵事,那是獨獨屬於港人的往昔榮光與無盡哀愁,是這半世紀以來的港城的萬變與不變。萬變之處,或是歌影人寰,或是萬千無常;不變之處,或是走過時代跌宕的港城,在近年就在我們的眼前,展現出它的頑強,它的決絕,它的無奈與它的美好。曾經的東方明珠,如今被打磨成內鑠精光的一部稀世珍本,它承載了百年來的離人與來人,無數的生命故事與文學書寫,讓這部城市之書不斷擴建,被眾人以肉身以命數書寫,而未來仍屬永恆地未知,陳事與塵事不斷鋪衍擴張,此城之敘事將隨時代前進,而更形強壯。
願傷害有止限,願無常有盡處,願榮光歸香港。

陳智德《樂文誌》
文化不死,只是孤單
以文字和音樂,召喚我們回歸內心深處
追懷華語歌曲與文學之於時代與個人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