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毀壞之前 —— 陳雨航談《時光電廠》
一九七o年代,航叔出版過兩本短篇,因為是「勤快的編輯,懶惰的作家」,除九○年代短暫寫過一陣子《大成報》專欄,竟停筆二十餘年。重啟寫作,乃因二oo五年《中時電子報》作家部落格開張,李金蓮向黃哲斌推薦找航叔參與。「我太太建議我可以寫,那時候是我生命中的谷底吧。」結束了短暫營運的一方出版,完成善後,搬到臺北近郊。「接連寫了好幾篇カステラ(長崎蛋糕),寫吃的點閱率很高。」二oo七年至東華大學擔任駐校作家,回返故鄉,心有觸動,且與文學後輩相處,「像看到年輕時的同輩一樣。」申請到國藝會補助則「真的幫了我」,一條死線既是胡蘿蔔也是棒子,終於促生出《小鎮生活指南》。
長年編輯經驗,是否反過來影響寫作?「確實會讓我更小心。但這樣有時不好。」比如作家朋友中,有三個月能寫三十萬字者,「作家往前衝是很棒的一件事啊,我都等不到那個時刻。」但當書稿超快速完成,「他會需要一個好的編輯。」航叔就為這位好友看了稿子,把時序謬誤,邏輯對不上的地方,比重缺衡處,都寫成編輯意見。「有時我也想要全部寫完再來修,但打開電腦,又忍不住看上一次寫好的段落,改到自己滿意為止,很像手工。」
因此,若有一篇待完成的稿子,「我不會等到最後才寫,會先寫個五百字,心安一點;有時寫到一半,就放著不寫。」空下的時間用來思考與調整,交稿前一週繼續動筆,「截稿前兩天,才把最後面寫完。」受限於打字速度,「如果一天可以超過一千字,就要慶祝啦!」
宣稱自己是「不良老年」,如今作息多半「很固定的晚睡晚起」,傍晚出門運動一小時,晚餐後才有較完整時間閱讀或寫作。「多半是閱讀。」這從書中舉例的書目幅員遼闊可以略窺。特別的是,航叔雖時常將時間軸拉回「古早年代」,敘述聲音卻毫不老邁,彷彿剛從昨日球場回來的少年,「可能我一直讀的東西都是年輕人寫的,多少受到影響,或很習慣那氛圍與用語。」也可能創作者總是對世界保有不滅的天真,「我希望我的文字沒有那麼老,但也不要太年輕,應該是一種『後中年』狀態。」
坦白說,我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就是希望能寫跟人家不同的東西,每個作家大概都是如此。就我這樣的個人或我活過的時代,別人沒經驗過的,我能保留那個,就讓那時代多了一個樣本。寫不出來呢?forget!
航叔舉例心愛的散文作家,柯裕棻與黃麗群,前者曾描寫一小段停下來不打擾平日嚴肅的父親與小狗在院子裡的說話,那個止步,是她知道爸爸大概不會願意自己柔軟的部分暴露在女兒面前。「就覺得,哇,好佩服喔!可以強烈感受到她的聰明,機智,體貼。」
自己寫散文時,「會注意結構跟節奏。這兩個是同一件事。」除了仔細挑選敘事主題,「結束是重要的。我會安排一個讀者猜不到的結尾,無論是歐.亨利式結尾,或海明威式結尾,希望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因為重考緣故,大學時期或進入職場後,「我年紀一直比別人大,總是想:將來再說吧。」好像時間會一直在那裡。「甚至寫完《小鎮生活指南》,以為我會接著寫很多小說,不知道哪來的信心。」
如今時間對他發出提醒。「坦白說,我的存在意義是什麼?就是希望能寫跟人家不同的東西,每個作家大概都是如此。就我這樣的個人或我活過的時代,別人沒經驗過的,我能保留那個,就讓那時代多了一個樣本。寫不出來呢?forget!」就像很多人不寫作,但他們也許擁有更為精采的經歷。「你能寫作還是很好的,可以留下一點什麼。於是有些人就看到了。沒看到呢?也沒關係啊。整個時代該留下的東西太多,歷史上那麼多人有幾人名字留下?那麼多生活經驗,能保留下來的也還是有限吧。」
唯有繼續寫著。「有你獨特看法的一個作品完成了。這重要嗎?對你也許重要。也許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過一段時間,它消失了,這很自然吧。」航叔說,「就像我〈時光電廠〉裡頭寫的,如果你在乎,記憶或許能為你留住一點什麼,在記憶毀壞之前……」
「那樣就很好。」我忍不住接上。 (全文收錄於書中專訪特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