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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 ╳ 江鵝】:創作的慾望抓著我們一路走下去,像樹的葉子,伸到有陽光的地方




「他站在水邊,用腳趾把人影拖進沙子裡,眼睛盯著地面。然後他越過水深達膝蓋的淺海,到達了沙洲。」── 湯瑪斯 · 曼《威尼斯之死》

林懷民(以下簡稱林):人家一直在問為什麼我喜歡《俗女養成記》,我說這當中呈現很重要的一件事。早期大家只透過電視理解台語的詮釋方式。到了黃春明那一代,他們試著將中文作品放一點台語的味道進去。王禎和用力最深,像〈嫁妝一牛車〉就很厲害。


我很佩服他們當時所做的努力,可是到了你的作品,台語完全自在。通通消化在行文裡了。而且台語在作品裏頭不只是一種風味,什麼人就說什麼話,不是文字,而是生活語言,情感的表達完全到位。


像是改編電視劇有一幕,嘉玲從台北回家了,在廚房 nuā lâi nuā khì(台語),媽媽正在煮飯,嘉玲問說「我回來妳有歡喜嗎?(guá tńg-lâi lí ūhuann-hí bô)」媽媽說:「妳歡喜我就歡喜(ah lí huann-hí guá huann-hí)」。台灣媽媽就會說這樣的話。含蓄。


哪裡還有熱情擁抱這回事。

所以你現在回家會擁抱爸爸、媽媽。第一次抱他們的時候要宣布嗎?(笑)

江鵝(以下簡稱江): 第一次擁抱的時候是真的要宣布,像是一個跋扈的長女在訂一個新家規,一開始很尷尬,因為沒有習慣肢體碰觸,但也才發現他們是喜歡被抱的。後來每當我在收行李,拉上拉鍊的瞬間,就看到他們默默的移到我旁邊跟我說再見……

林:對對對,就是這樣!事實上人是需要擁抱的。

最近有人問我疫情解封之後要去哪,我就說我要學江鵝!想去日本就去日本,你多久去一次日本?

江:我已經不記得了,對我來說就像是台南高雄一樣的地方往返。我想去逛街就去東京逛街,想走路,就去鄉下。


林:那每次都去多久?

江:最多不超過五天,出國的當下會抱怨台灣的嘈雜、黏膩,但離開超過五天,身體就會記得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在這裡生活,外面不管多麼乾爽、多麼特別,都無法產生這樣的黏膩感。所以我無法太長期處於旅行的狀態。


林:所以你沒去參加雲門的「流浪者計畫」(笑)


我有一次跟媽媽說,如果小時候你就讓我去學跳舞,今天一定變得非常了不起。你知道我媽怎麼說?「那你這世人就是跳舞跳到憨憨,才不會編舞。」差別在於是長大後,自己決定去做,就做得無怨無悔。

江: 跳舞是我的人生遺憾,我一直無法善用我的肢體表達。

回應老師與母親的對話,我也覺得不能給你安排路,要把你推到一個沒有路以後,勇猛性才會上來,然後你就會為自己開路了,創作對我而言就是處在一個不吐不快的狀態。

我寫《俗女養成記》的時候,本來會有點擔心家人不高興被寫進去,後來才發現他們是喜歡的,不管情節是嘲笑或是指責,而且他們很驚訝我對阿公、阿嬤性格描述和生活習慣反而是我這個小孫女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林: 最近我弟弟翻出母親保留的每個小孩出生的臍帶。媽媽用一塊紅布把臍帶綁起來,上面寫著每個人的名字、年、月、日。我感動的不得了。


江:這是非常難得的,因為來找我算人類圖的都需要提供出生時間。(大部份人都不曉得)一開始他們都嫌麻煩,但當申請到出生證明的當下都非常感動。


林:上一代的女性被制約得矜持,壓抑。我母親生病末期時,痛到不行,也只說一個字「痛」。她內心的日本式教育的影響根深蒂固,非常節制。有一次我台中演出,打電話回去問母親好不好。她回說「一個人吃飯有什麼好?」她平時不會這麼直白。我聽到,跳起來衝到車站趕回台北。

而我父親是日本式大男人,充滿威嚴,絕不會說他的辛苦。所以父子之間少有情感上的交流。最近老家變成古蹟,整理舊物,我找到一張照片,是父親在東京帝國大學畢業那天拍的。合影的是房東太太。我在想,是離鄉在外,沒有其他朋友嗎?還是他跟房東太太生活上較有互動,就邀她出席畢業典禮?


有一年我們要出國演出,我將巡迴的城市一個個唸給母親聽。說到杜塞道夫(Düsseldorf)。父親在一旁悠然地說「舒曼就是從那裏的橋上,跳進萊茵的。」我和母親ㄧ直以為父親不懂古典音樂這些的,吃驚得一愕一愕。


後來,我到奧地利導演歌劇,邀父母親去參加首演,然後帶他們在歐洲玩。到了威尼斯,我父親想去麗都(Lido)。我就跟他說「那裡就只有海水浴場,夏天比較有趣。現在是秋天,去了都沒什麼人。」他生氣的回我「我就是要去!《威尼斯之死》就是寫那裡!」我起了雞皮疙瘩。我知道日本的人文教育很徹底,高校就要讀舊俄小說,但不曉得父親竟然讀過湯瑪斯・曼的小說。


這兩件事像冰山的一角。父親年輕時代的事,我們通通不知道。今天他離開了 ,沒機會問清楚了。跟父母相處,到最後我只有一個字 ── 「陪」。

江:我幫你排了你的人類圖,發現老師您是6/2型的,屬於停不下來的那類人。排出來的人生角色跟我是一樣的。人生角色的代表你這一生意識進入形體的作用,再搭配業力,總和會對生命的感知有一個制訂好的視角,可以歸納出應對進退、待人處世上的特性。


6/2型這個人生角色,會有三個重要的人生階段。在1~30歲是極端的理想主義者,內在與外在都樂於去碰撞想要找到生命中理想的狀態。在30歲左右,一個生命的菜鳥會意識到地球上的現實不是這麼容易碰撞到理想,因此在30~50歲又是另一個人生,會躲在一個有高度而不那麼熱衷參與的抽離狀態,期待遠方可以……


林懷民: 可以退休!

江: 不是!(笑)是期待遠方的某條路徑可以通往理想,50歲以後重新以一個可以妥協理想與現實的姿態繼續回到人群中,就可以向身旁的人展示「來,你看,生命可以這樣過。」實現一種示範的作用。 我在讀老師的書稿的時候,不只一次看到您曾經帶團出國或是經歷了什麼。您說如今提起很多回憶都記不得了。我很好奇您在整理過去的故事,在其他人看是成就非凡,而您怎麼看待自己的生命狀態,現在仍有著期待生命的稚嫩?


林:你看,我家裡沒有一張舞蹈照片。大概過了30歲我就覺得,舞蹈只是我的工作,跟我沒有絕對的關


係,回家要過我自己的生活,舞蹈明天再說。


為什麼我會忘記 ?因為我沒有活在「當下」。我性子急,既不活在過去,也不活在現在,永遠在下一個當下。往往一個舞還沒編一半,我已經不想編了,因為我已經知道它會長什麼樣子。痛苦的是,舞還是得編完,還要排練,演到幾百場,還是要坐在那裏看。好恐怖!所以我永遠在想離開現場。


退休,又遇上疫災,我坐在家裡,終於有時間發呆。整理舊作,準備出書,這才發現,事情都記不得,或很模糊,要去問舞者才搞得清楚。回顧,修稿,好像在清理遺產。出版的事做完,沒有「下個當下」了,到底要拿自己怎麼辦,變成可怕的問題。



Q1.大眾對藝術有著雅、俗的印象,兩位在創作過程怎麼拿捏這個界線,以及看待自身作品與回應大眾 ?


江:我認為雅、俗是一個循環,是頭接著尾又尾接著頭,你要硬把他分開來會給自己砸腳,會變成什麼事都說不通,而之所以會有雅,是因為它把某些事淬鍊到很極致、很純粹的形式,可是在這很刁鑽的底部,一定是來自很大的數據而隨處可見的。 林:就是人類的共同經驗。

江:而不管是恐懼、黑暗或是嚮往光明,你將它淬鍊成「雅」,但因為淬鍊的過程很不容易,所以我們很尊敬「雅」,因為它要付出非常多的力氣;但是,如果這個雅有一天拋棄了根,它沒有意識到所言說或表達的必須要有一個接著點,就會歸到虛空那裏去了。

林:我沒「雅」或「俗」的問題。我過我的日子,我什麼書都看。創作時,只能用當時的感覺創作,講究不起雅或俗的選擇。外國記者常問我,雲門到鄉鎮戶外公演是不是會準備另一套節目。他的意思好像在說,大城演高雅的作品,鄉鎮演熱鬧通俗的節目。


其實沒有!在巴黎、紐約、屏東、台東演的都是同樣的舞作呀。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詮釋,都看得很高興。只是,南部的觀眾比較謙虛,會說:「我通通看不懂,可是我從頭到尾都覺得很好看,很興奮。」

江:而我覺得人生有一件很悲傷的事,大多數人會認為自己沒有能耐抵達「雅」的位置,以至於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現在站在很大塊的對生命的恐懼也好,希望也好,他會覺得沒什麼了不起或是不值得被重視,而應該嚮往或看齊現存「雅」的某個模範,彷彿他活得不對,要活到那個「雅」才對。


林: 基本上,藝術家是工匠,產品很好,因此受到尊敬。文藝復興後,才有藝術家的尊稱。大家對於藝術和藝術家的崇高性有一種想像。


我讀過一則報導:李登輝總統去看吳炫三的畫展,對他說,「阿三啊,你的畫很好,但如果把西裝穿起來,就更好了。」跟我父親一樣,登輝先生受日本教育,喜歡藝術,翻譯過〈浮士德〉歌劇劇本,當台北市長時創辦了台北藝術節。可是,他也覺得藝術家要有高雅的形象。


我們都喜歡米開朗基羅,但我絕對不要跟他做朋友。據說,他整個人是臭的!他是工作到不洗澡,累了就躺上床睡覺,鞋子也不脫,鞋子破了,要硬扯下來,腳底的皮膚一起扯下來。


相對於米開朗基羅,我們的藝術家就是廟裡的畫師。我們不能說,米開朗基羅是雅,台灣廟宇的門神,壁畫是俗。


我們的藝術教育太著重在知識。米開朗基羅是什麼年代生的?有哪些偉大的作品?強調資訊,而沒有帶著學生去觀察藝術作品的內容,形象,色彩給人的感受。美學不是一個學問,而是自身對於一件事的感覺,聯想。因此無論什麼樣的藝術作品能夠受到社會接納,就成立了。電子花車,有人覺得很俗氣,但我覺得那是民間生命力的活潑展示,非常台灣,非常漂亮,大眾喜歡。

戶外演出時,我喜歡看那些坐得很遠的觀眾,我會過去觀察他們在做什麼。他們都目不轉睛的在看,我的挑戰是如何讓他們目不轉睛。觀眾有大人有小孩,有大學教授,也有下完田來看舞的農友,你要為什麽人量身訂做?

有次我看到一個五、六十歲的先生蹲著看舞,雨鞋上還有泥,一面抽著菸,一面看舞。我問他「好不好看 ?」 他說,「好看,他們都有功夫,腳步都踩得很穩,手也不是隨便比的,看了就很爽快。」我在意作品有沒有帶給人不同層次的「爽快」,不關心雅不雅。

Q2. 人生在還沒抵達的過程,兩位是怎麼安放自己不安的情緒 ?

江: 我沒有這麼客觀地去解釋過自己,對我來講就是「生活」,本來我以為透過聰明的安排,生活會比較安穩、幸福,但在過程我發現自己跟不上這個腳步,眼睜睜看著有人名列前茅,跟得很好,但隱隱約約我又不認為跟不上就一敗塗地,就是錯。

的確要累積到一定程度,感受到生活帶來的窒息感,才有誘因產生「我不想管了,也不想再跟了」的想法,同時也對社會有比較深的認識,認識自己有什麼能力,可以走好我的每一步,過程中也安撫關愛我的人,在不知道確切計畫之下,隱約知道我有能力可以活得好,我就去試。

很多記者在形容這樣的狀態,喜歡用「毅然決然」這個詞,我都想翻他的桌!沒有毅然決然這回事,過程是很多拉扯的,因為每個人需要去背負他人的期待或對自己人生的想像,在換方向的時候一定是糾結的,所以我也沒有任何的話去鼓勵別人說就「不結婚啊!」「就辭職啊!」我會說「你就為你的人生負責吧。」

林: 完全認同!我們剛才聊到大家對藝術家有一個想像,我們對自己也有想像。談戀愛可能是了解自己最好的時候,從彼此的撞擊,認知到自己原來是那麼脆弱或那麼勇敢,或是原來我是不在乎的,或者沒這個人就活不下,到底要怎麼辦?生活不時要面臨選擇……


江: 但我想我是一個對自己比較狠的人,我覺得每一件事把自己推到盡頭,就會曉得你走不下去的那個點是什麼,但如果生活是可以讓我得過且過,我是可以一直苟且下去的,窒息感是重要的、限制是重要的、認清做不到的點在哪是重要的、認輸是重要的。

林:曾經有朋友問說創辦雲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之後會很窮,我說沒有啊。因為當時想去做的心情很強烈,已經超過對金錢或前途的考量。也許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這樣瘋狂,有的人很安穩過生活,自有他們的幸福。而且創作不是一個可以換來換去的「工作」。是創作的慾望抓著我們往前走,一路走下去,自然會像樹的葉子一樣,伸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吸收養分。



江: 我離開職場的時候,我覺得不會再有人這麼看重和支持我,我就是潦倒了,等我身體養好了,一輩子就是這樣了,但我在完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卻開始可以寫作了。

當然我前面也經營了好幾年的部落格,所以對文字跟讀者的關係有感覺,至少知道怎麼把一個故事講明白,讓別人聽得懂,有這樣的基礎信心才能回應編輯的邀稿;而我寫稿的過程心情永遠是膽怯的,但不管你多膽怯,你都無法查證有誰要買單,所以最後算出來唯一有投資報酬率的就是相信自己,因為至少寫得開心就贏了。

林: 創作一定會碰到很多問題啊。年輕的編舞家會跑來跟我說編不出來,我就說「齁~千古絕唱!」杜甫也說他寫不出來,每個創作的人都碰到一樣的問題,大家以為創作人都是天才,一切順理成章,才不是這樣。每天都覺得編不出來,編不好。

對我來講作品的結果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在過程中克服一道一道的困難是有趣的。我沒學過編舞,但從十四歲開始寫作,一天到晚在想這段文字在這裏對不對。那時沒電腦,不能拷貝移位,我剪刀漿糊把段落剪下來調來搬去。編舞時也常常碰壁,改來改去。這種磨難有人會感到挫折,但是對我來講這就是有趣的地方。

至於為什麼編這樣那樣的舞,一定跟當時的身體、生活有關,說不清楚。對我來講好像沒有什麼選擇餘地,就是必需這樣做。到最後你也只能做你能做的。有時舞編完了,我才恍然大悟,瞭解到自己那陣子的狀況。


江: 有趣的是,後來我也發現到創作時很誠懇的面對自己,不騙自己哪裡寫得很好、很看得開,也不特別的貶低自己,既不是自憐也不自識高明,而是盡量的寫在介於真實的界線上,這個買單程度是最大的,因為立刻反映出裏面共同擁有的徬徨但同時也想相信的情緒。

林:這有點像我們在舞台上跳舞,觀眾席完全是暗的,但你可以感覺得到台下觀眾有沒有跟你在一起,你完全可以感受到那股能量。那種直覺決定很多事。當我們在討論雅俗,好像可以選擇,其實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假如一定要去套某種形式就會出問題,因為生活的底蘊可能不足以支持。面對自己的不足與無能,老老實實的工作,可能是唯一的捷徑。


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上下飛機,幕起幕落,江湖匆忙,趕場隙縫寫就的文字──像瘂弦〈深淵〉的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 都沒寫好,沒寫下來的事,更如過眼煙雲,忘了……


企劃、攝影|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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