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陳智德/無邊界、無國境華語文學新想像 —— 《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
近百年來,馬華文學家在邊界、國境的糾葛中掙扎奮進,他們所引發的思考,不限於在地的鄉土書寫或家國之思。馬來西亞華人經歷連番社會動蕩,難得保存華語華文文化,然而當中不是完全抗爭或對抗的一成一敗,也許更多難言的糾葛,有失落、有頓錯,或許這也是文學在此世情無以逃遁的本相,馬華文學刻劃出此一複雜難言的軌跡,透現華語文學的邊界,或比現實國境的邊界虛無,卻是引向真正寬廣的超越。
張錦忠、黃錦樹、高嘉謙編的《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以「南中國海的波浪」、「赤道線上的烽火」、「冷戰時代的地緣政治與南洋文學版圖」、「寫實主義與社會現實主義」、「冷戰現代主義與馬華文學新浪潮」、「風土、鄉土與地方感」等等以迄於「視與聽:電影、劇場、歌謠、書法」共十二單元為綱,共收錄一百多篇不同角度的馬華文學評介論述,王德威在〈推薦序〉提出「在地馬華和旅台馬華之間的關係其實說明華語語系文化及文學的流動本質」,引申思考「一個共同體無從妥善安置的『例外狀態』」,一種「暴露任何奉國家之名的文學與文化者的想像力之不足」的「非共同體」,那無疑是一種應對二十一世紀二〇年代種種詭譎政治的文藝新想像。
由此新想像,尤其在這時代,馬華文學不只是關乎「馬華」的,二十世紀一段長時期裡,無論是現代中國文學、台灣文學、馬華文學、香港文學,都在特定的在地認同或民族認同中徘徊,然而文學的跨地域流動,一再對照出現實政治的種種糾葛捆鎖,揭示一種無邊界、無國境的,華語文學文化之新可能:文學的版圖本應大於地緣政治。
張錦忠在〈緒論一〉指出:「文學史的『馬華文學』,當然不全是地緣政治的產物」,張錦忠再帶讀者回溯晚清以迄二十世紀中後期馬華文學的名與實的變遷,更指出過去論述中,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簡化二分的虛妄:「其實那是套用冷戰政治東西對壘的結構,於馬華文學可謂誤導多於實際」,突顯固有的政治套語、簡化二分的意識形態,本無足以概括文學,而置身多族、多語、多元文化環境的馬華文學,也許尤其突顯這一點,由此,《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在不同角度的馬華文學評介論述以外,亦為讀者提供了一種無邊界、無國境的華語文學新想像。
在高嘉謙〈邱菽園與離散詩學〉一文中,分析新馬南來報人兼舊體詩家邱菽園的離散詩學,特別其「改造漢詩的巧思」最引人入勝,高嘉謙指出「他以馬來語和英語入詩寫作的『星洲竹枝詞』,透過閩南語腔調模擬『夷語』,藉由朗讀,以二字一組的節奏,循此律動,貼近馬來語的鄉土世界」,邱菽園使用竹枝詞的既有形式,融鑄在地風物語言新聲入詩,正是一種創意塑造出的新可能,也是一種新想像,然而這想像得來不易,是邱菽園醒覺原鄉烽火的對照物,高嘉謙引邱菽園〈島上感事四首〉,指他「以清麗淡雅筆觸描寫他這一輩南來移民落地生根的現實處境」,〈島上感事四首〉當中的「烽火驚鄉夢,僑民漸學耕」,正是以「移民城市景觀的變化,對照原鄉喪亂動盪」,讓我們想到,無邊界、無國境的華語文學新想像,不等於抹殺邊界和國境,而是超越邊界和國境的喪亂、掙脫其動盪捆鎖。
沿著高嘉謙撥開歷史與流離迷霧的路徑,從本書第一單元「南中國海的波浪」之〈邱菽園與離散詩學〉一文,再讀到第四單元「寫實主義與社會現實主義」之〈華教、華校與舊詩文脈〉一文,從二戰期間華校師生的受難與集體傷痕、管震民的碑記刻劃一段華人情感政治的「痛史」,寫及捍衛華人母語受教權、投身華教運動卻竟遭吊銷教師准證的林連玉,高嘉謙舉引林連玉的名篇〈呂毓昌妹夫有詩見寄步韻一首〉以標示華教鬥士不屈的抵抗意識:「飄零作客滯南洲,時序渾忘春也秋。幸有嶙峋傲骨在,更無暮夜苞苴羞。橫揮鐵腕批龍甲,怒奮空拳搏虎頭,海外孤雛孤苦甚,欲憑隻掌挽狂流。」詩中從「飄零」、「暮夜」的個人與集體處境中,嘗試以一種內化的抵抗意識,即「嶙峋傲骨」的發現,作為轉折的關鍵,從而引出頸聯以後的明示,即使更艱辛仍持守不屈的抵抗,達致該詩動人的張力和感染力。
《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所收文章實在涵蘊淵博,除了舊體詩,我亦更注意到書中幾篇不單有關馬華文學,也是有關香港新詩的戴隱郎、力匡、楊際光三人的論述,其中戴隱郎之名,我是首先見於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所編的《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品選(1927-1941)》收錄其詩文,後來我修讀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博士班期間,編《三、四〇年代香港詩選》,再據一九三四至三五年的《今日詩歌》、《南華日報》,選入戴隱郎的〈黃昏裡的歸隊〉、〈盤算〉和〈伙伴──獻給火子〉三首新詩,現在很高興讀到《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收錄莊華興所撰的〈戴隱郎在南洋與東北亞之間的文藝流動〉一文,勾勒一九三〇年代前後,戴隱郎從馬來亞怡保、中國上海、英屬香港,返回馬來亞怡保、再到新加坡的文藝足跡,也是一種馬華文藝者在追求文藝理想下的流動足跡。
一九三六年至二戰期間,戴隱郎活躍於新加坡美術界,提倡木刻和漫畫藝術,創作與理論建設兼備,同時投身馬來亞的投日運動,直至一九四〇年被強制遞解出境。由於我曾訪尋過戴隱郎在香港留下的作品,深知發掘這一段幽隱歷史之難度,莊華興在文中引用大量我前此未見的史料,再敘述戴隱郎轉戰於東北亞的過程,正如文章題目所標示,刻劃了戴隱郎「在南洋與東北亞之間的文藝流動」,為讀者勾勒出一段不論在馬華、上海或香港的文藝史上皆隱而不彰的故事。
另一段香港與南洋的詩人流動故事,見於本書第三單元「冷戰時代的地緣政治與南洋文學版圖」之張松建〈亞洲冷戰年代的抒情詩人:力匡、楊際光〉一文,力匡、楊際光兩位同樣在香港筆耕有年,卻於五十年代末,離港赴南洋發展,張松建點出力匡詩歌的特點是「在時空錯置中經歷自我認同的危機」,當中的危機是落腳於香港卻又無法認同,「導致迷失與錯位的感覺」,實是當時許多南來文人的共同處境。楊際光的詩風具現代派詩歌制約情感、深沉內斂的特質,事實上他是一九五六年馬朗所辦《文藝新潮》的同人,除了詩集《雨天集》,還留下不少未結集的詩作和外國詩歌翻譯,張松建在文中介紹了《雨天集》當中的〈雨天〉、〈桂枝〉和〈生命〉,為讀者扼要地簡述了楊際光的「純境」詩學。楊際光固然置身冷戰時代中,但我覺得,他某程度上,已透過自身建構的「純境」抗衡了冷戰的時代捆鎖,他的「純境」同樣是一種超越時代喪亂的新想像。
馬華,以至台灣、香港的文學,都曾經歷二十世紀的特定時期,同於各自的地緣政治、意識形態、民族主義之間掙扎沉思,但文學的版圖本應大於地緣政治,我們對文學何妨有更多新想像。張錦忠、黃錦樹、高嘉謙所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收錄一百多篇不同角度的馬華文學評介論述,揭示華語語系文化及文學的流動本質,本文舉引書中評介的邱菽園、林連玉、戴隱郎、力匡、楊際光這五人的文學,或許亦可引申王德威提出的「一個共同體無從妥善安置的『例外狀態』」,引讀者思考一種無邊界、無國境的,華語文學文化之新可能。

張錦忠、黃錦樹、高嘉謙《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
編者簡介|
張錦忠
生於馬來西亞彭亨州,1980年代初來臺。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臺灣大學外國文學博士,現為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壁虎》、詩集《像河那樣他是自己的靜默》、隨筆集《時光如此遙遠》與《查爾斯河畔的雁聲》。
黃錦樹
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著有論述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論嘗試文》、《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時差的贈禮》等。另著有小說與散文集多種。
高嘉謙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著有《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漢詩的南方離散與抒情(1895-1945)》、《國族與歷史的隱喻:近現代武俠傳奇的精神史考察(1895-1949)》、《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高嘉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