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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夢土詩國漫遊者——《長夏之詩》


1988 年,艾倫.金斯伯格、艾未未。紐約

陳志銳是詩意的漫遊者,在一個雨季尚未到來的夜晚,新加坡依舊頗為燠熱,我們曾在城中信步走踏,經過南洋藝術學院、克里斯南興都廟、四馬路觀音廟、蘇丹回教堂與露德聖母堂,一路聽他解說當地人多元的宗教信仰,介紹近年來藉由古蹟活化應用於當代藝術、書法、小劇場的文化設施,因為步行的速度慢,曾經給流光丟失與碾碎的一切,有如魔法一樣復活在眼前,真切而實在。


多年後,收到詩集《長夏之詩》,無疑又由他嚮導,踏上一場漫長的詩國漫遊,主題所觸及的地理空間,從獅城出發,遠征志銳負笈留學的台北與劍橋。在跨越的時間維度上,上溯上個世紀因為戰亂,九流十家到新馬的離散經驗,記錄當下新冠肺炎病毒疫情的肆虐。陳志銳執意要以詩當導遊,展現他的學思歷程,以及對華文文學歷劫難的飄零歷程,在形式上則以一組又一組的長詩,以綿延的篇章敘事與抒情,讓讀者更深度咀嚼來自舊時光中的記憶,或是反思當下流俗與意識形態衝突所毀壞的文化,正由於篇章的綿長,所喚醒的情感與感動也更形越豐富,在夢土詩國的旅行越綿延,也受到陳志銳內在抒情力量感染越深。


新加坡在現代史上,見證了辛亥革命、二次世界大戰、國共內戰帶來的天翻地覆,大批文人隨著季風,跨海帶來中原的文明風教,也隨著將情迷家國(Obsession with China)的意念浸染於斯土。在〈逃難的中華字典〉中,就點出:「異體字是失散的胞弟,在彼岸/難查字詞身帶太繁雜的細軟/胡亂安家  隨便下葬/音節表奏著進行曲似的軍歌/南音北調得何其熙熙攘攘」(「字詞散」),就藉由《中華大字典》在南洋的重刊,從其中南腔北調的形音義,消解夷夏之防,北方為正統,南方為外族的刻板意象,衣冠南渡,方塊字搭建了華人的屋宇,讓原鄉的人文風景在異鄉日日上演,安身立命。而在冷戰的地緣政治中,新加坡左右逢源,力求平衡,也更能客觀評議兩岸或中港間的矛盾、衝突與撕裂,在「附錄亡」一節中,詩人悲觀地嘆息:


彷彿進行著一場糾葛文化顛覆血緣的

南征北戰,文字之間手足相殘

一本太過簡化的中華字典

終被撕爛


原本以正體字編就的《中華大字典》,在簡體字風行後,顯得不再合用,詩人進一步以簡化諷喻以刻板印象引發的對立,無法異中求同,當是時代紛亂的源頭,也是來自遠方的冷靜觀察。


陳志銳青年時期在臺師大攻讀中文,台北1980年代花團錦簇的詩壇,他一定曾仰望群星,〈尋你,不果〉頗得余光中〈等你,在雨中〉的深情,穿梭在古典的意象與當代的景象間,尋覓甚至「翻過宇宙時空的圍牆/我跳躍,抵抗著萬有的地心引力/找你,不斷不斷」,營造出更具張力的戀慕。


老台北印記在陳志銳的腦海中,楊牧卓越的詩藝更值得一生追求。在楊牧逝世一年後,洪範書局出版了未刊稿與手稿《微塵》,陳志銳寫下〈疫中讀楊牧《微塵》十回〉,既懊悔再無機緣親炙詩人,傾訴三十年來讀後的感懷,也深深在楊牧多個版本的手稿中,從反覆改動的字句間,感受到書寫的鄭重與細膩,在「拯救字粒」一節中,他望著楊牧的遺稿,心疼遭刪去的標點、字粒、詞藻、句法,想要逐一救回,於是邀約:


來,請入我的詩作

他棄之如敝屣的我拾若珍寶

一起甦蘇康復長生不老

不管通俗或冷僻,他的字顆顆粒粒,只管浴火

當然舍利


陳志銳以詩評詩,評價楊牧修辭的精細與奮力,並且在上個世紀末就甘冒時代的大不諱,「以孤星之姿,自火山頭劃過」(「比輕吟還輕的」),仰望楊牧以生命的深刻體會書寫,也承諾與期許自己能以同樣的心輕吟在天涯。


《長夏之詩》最深度的漫步,絕對是在新加坡的巷道與陳跡間,詩人敏銳感知地誌風土,道出華人文化飄零、生根與變遷的歷程。如〈歲末返歸南僑母校金炎路舊校舍驚覺原來如此〉中,一位推動新加坡華文教育的學者,回到小學,思及啟蒙班傳承華文教育與傳統文化,才發現自身的努力原來其來有自。或如〈信箋五札〉中「漫漶書丹——致書法家潘受」,嫻熟書法藝術的陳志銳緬懷前輩,也同時懷想新加坡僑界興辦「南洋大學」的未酬壯志,筆墨間交織的情意:「寫作就是零下的一把火/溫著歷史縫中的希望/即使在北地激盪往復的狼嚎回音中/即使未來可能的終於還很遠/即使人類已經如狼豹,仍相信/史前的第一把火/有過的熱」讓人感動萬分。


同樣向新加坡前行者致敬的「解夢——致戲劇家郭寶崑」,推崇1976年遭新加坡政府拘禁的劇作家郭寶崑,因為不肯簽悔過書,拒絕上電視認罪,坐了四年七個月的監牢,還遭革除公民權,直到1992年才恢復。詩中提及:


您相信 所有越獄的夢

都根植在一棵怪老樹身上

樹幹即使疏離,枝葉觸碰,根鬚溝通

殊途同歸的自由

就是夢的深度和高度


詩人心理分析式的書寫,不僅道出郭寶崑人道主義與爭取自由的夢想,也寫出現實中的困頓,猶待後繼者的反思與堅持。


閱讀《長夏之詩》總會想起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漫遊者或是拾荒者,班雅明描寫波特萊爾總在巴黎信步慢走,每日蒐集大城市所拋出、棄置與鄙夷的事物,不但加以撿拾,還分門別類,取捨且記錄,寫下令人瞠目結舌的詩篇。同樣「資源回收」的努力,如〈給孩子的埋藏〉就深情對著孩子呼告:


孩子,請記著

我將母語的詞根

埋藏在北國的石堆底下

以備深冬鑽木的不時之需

或者春暖的冒險發芽


原來等待挖掘的蒐藏未必能稱為「寶藏」,但熟悉母語,或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往北國冒險的秘密武器,為孩子取暖與增添勇氣。顯然陳志銳以詩抵抗華語與傳統文化的失落,不僅僅憂心語文教育的式微,在〈節後餘聲:農曆的年味兒〉一詩中,就以幽默感記錄下年味越來越淡的舊曆年。最妙的後現代筆法就是〈墨家〉一詩:


就讓我們墨守成規

在烏鴉鴉的墨汁裡

浸泡全世界的愛心

要黑

就讓天地一併變黑


刻意區解了墨家兼愛非攻的哲學觀,把當代墨家形容為黑白不分的顢頇與保守者,令人莞爾,也透露出強烈的諷刺精神。


陳志銳在夢土詩國中漫遊,背對流行與通俗,在疏離感充斥的大都會,以詩揭示人文精神的奧義,讓遭到眾人遺忘的真實畫面留存,不至於放任流光席捲而去。記得第一次與志銳認識的下午,我在2018年新加坡早報文學節的會場,有幸與小說家英培安比鄰而坐,當時先生身體微恙,依舊挺立於講台闡述創作理念,三年後,驚聞他離世。當讀到〈鑿石穿縫之光:讀您的詩集《石頭》〉一詩:


記住了同穿一件新衣的國王與死神

記住了枕邊的愛記住了始終的你

記住了一個詩人的永恆身分證

記住了 越來越沉默的

忘記


就如同望見堅持於書寫、出版與教育的小說家,依舊挺立於各種橫逆中,石頭已成為大山的譬喻,令人動容。


記得在獅城漫步後,談起見聞,當地朋友總說:「我們怕熱,不怎麼散步,搭地鐵比較方便。」


或許正是有別於蟄伏於地鐵的大眾,漫遊者不但慢,且能以綿長的思緒構築長詩,陳志銳在《長夏之詩》所繳出的成績單在新加坡當代詩中,絕對是厚重且充滿革新意義的創舉,也期待如詩人的自我期許〈寫作是一場偉大的冒險與就義〉中所說:「文字已經付梓,創作才剛開始」。能繼續漫遊與書寫,為時代見證。




陳志銳《長夏之詩》
這裡,終年是夏,一雨成詩。。


作者|須文蔚 詩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 企劃|陳玉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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