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以無限溫情與敬意一頭栽入張愛玲
高全之先生是現代中國文學研究領域的傳奇。他的專業是航太工業軟體工程師,學生時期開始對文學產生濃厚興趣,早在一九七六年即出版《當代中國小說論評》,點評從張愛玲到林懷民等九位作家,引起學界重視。一九九七年出版的《王禎和的小說世界》至今仍是王禎和研究的重要材料。高全之行有餘力,甚至擴展興趣及於古典小說。他重讀《西遊記》、《水滸傳》系列著作,導出新的課題,見前人之所未見。但高用力最勤,發現最多的研究對象,無疑是張愛玲。從二○○三年的《張愛玲學》,到二○一一年的增訂二版,二○一五年的《張愛玲續篇》,再到新著《私札與私語:三顧張愛玲》,他的鑽研獨樹一格,成為張學的一支奇兵。
張愛玲研究堪稱當代顯學,高全之的研究特色何在?誠如《張愛玲學》的副標題「批評,考證,鉤沉」所示,他融合文本細讀,版本源流考訂,軼事史料發微於一爐,而他所處理的主題大至淪陷時期寫作環境,小至「張腔」措辭,鉅細靡遺。乍看之下,高全之的張學專書似乎沒有明白路數,但細細讀來,我們可以體會他的關懷所在。
作為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張愛玲不論身世或作品,都引起張迷絕大好奇,久而久之,甚至張學研究也自成一套家法。我們熱衷談她的「華麗與蒼涼」,對張胡(蘭成)因緣如數家珍,而張晚年的神祕行止尤為心理分析到文化研究的熱愛對象。這些論述固然言之成理,但也不無形成人云亦云的套路,或特定理論方法的窠臼,更不提張愛玲生平和作品、版本的疏漏之處。也許緣於非科班出身,高全之沒有學院包袱,反而能就事論事,重新開啟張愛玲文本內外的點點滴滴。
鄭樹森教授曾指出高全之一本科學論證式的邏輯架構,打造他個人的「內緣加外緣」張愛玲學。他不僅詳細比對張愛玲著作版本,深耕作家的傳記資料,更發揮科學辦案精神,抽絲剝繭,鑽研前因和後果,以致衍生出一種推理小說趣味。如其對《赤地之戀》寫作背景的明察暗訪;藉中西小說觀點比較《十八春》與《半生緣》的異同;從上海治外法權的狀態探討後殖民理論研究的過與不及;張愛玲的「不速之客」考;甚至藉由張愛玲的文學理念、美國法律與社會背景等角度討論張的海葬爭議。
我以為高全之研究所長不僅在他細膩的考證鉤沉功夫,或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更在於他對世故人情的通達與掌握。「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是《紅樓夢》第五回中的對聯,睽諸高全之的研究方法,真是再恰當不過。這不僅關乎他個人批評取向,也關乎他對張愛玲的理解,以及看待人生的態度。張愛玲為人為文既玲瓏剔透,也幽暗隱晦,哪裡是一二文學理論或考證所能涵蓋。她的理想讀者必須報之以絕大的耐心與好奇,與絕對的包容與「慈悲」,方才能夠與「祖師奶奶」對話切磋。
《私札與私語:三顧張愛玲》一書裡,高全之根據《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等資料追溯張愛玲的至交宋淇、鄺文美夫婦,如何影響她創作、出版或授權的抉擇。張與宋氏夫婦的情誼早已為張迷所熟知,但未見如高這般細讀新出版史料,偵斷宋淇如何周旋於出版者間「巧設騙局」,為張贏得最大利益的始末。而張愛玲雖自承不善交往,但對摯友相助何嘗無動於衷?雙方書信往返不僅揭露當年張愛玲海外鬻文為生的不易,也點出彼此的信任與矜持。高全之考證細緻,不僅釐清當年「偽作」公案原委,更藉此折射宋氏夫婦與張友誼的深厚。換句話說,經由細讀文本,高其實更意在字裡行間的倫理向度:雙方的文字來往,最後落實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見證。
高全之復以三篇文章處理張愛玲與胡適關係考。胡適為新文化運動領袖,張為淪陷期上海風頭人物,兩人如何在冷戰初期的紐約結識?他們的互動又為各自帶來什麼樣的生命轉折或啟悟?目前所見張胡因緣的描述多來自張的名篇〈憶胡適之〉,但高全之注意到張描寫兩人紐約初晤有如訣別,因此進一步叩問張的動機為何?他更從張文、《胡適日記》及其他文章中追蹤張與胡各自表述的宗教經驗,延伸出二人身處亂世思考超越之道的不易:如此,張「涉足力有未逮,但『顯然』曾經青睞的議題」。不僅僅如此,高以〈憶胡適之〉最後的場景——赫貞江,或赫德遜河(Hudson River)——考證出胡適的異鄉情史。這看似「離題」之舉,卻意有所指。儘管張寫出她對胡和他的時代的慨歎,但她對老去的五四大師那「一言難盡」的赫貞江情事,又能知道多少呢?兩人的見面如此行禮如儀,其中卻潛藏靈光一現的啟悟可能與不可能。高全之憑其聯想,娓娓道來。這是傳統「引譬連類」 的筆法了。
據此,我們來到此書另一「離題」之作,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對米開朗基羅的指涉,及對後之來者的啟示。高全之從大師未完成的雕像想像張愛玲如何涉獵相對陌生的藝術領域。她的洞見與不見宛如一場尚未完成的探勘,一次意猶未盡的對話。但高要問,這樣的探勘或對話是否仍有其意義,甚或也可能是種「未完成的完成」。一般以為張的作品囿於兒女私情,格局有限,高全之卻著力於她筆下不斷投射的歷史動蕩,還有時代「惘惘的威脅」。她描寫了生命的無從描寫性,直指所謂的現實主義金科玉律下,那深邃不可測的,總是尚未完成的面向。「石雕石像無從完整解釋張愛玲題材的通盤演變,但它呼應著張愛玲文學的重要核心價值。」誠哉斯言。張愛玲的作品之所以耐讀,正因其隱而不見的感性與知性有如豐富礦脈,有待後之來者的發覺推敲。這裡觸及的是張愛玲的創作潛力問題,當然更可以延伸成「何為文學」的問題。
高全之先生的張愛玲研究,或廣義今古小說研究,以小見大,觸類旁通,所鋪陳的論述網絡在在令人驚奇。且不論科學辦案的形象,高畢竟是「有情」之人。他以無限溫情與敬意一頭栽入張愛玲及其他現代作家研究,令人感動。多年前我已拜讀高全之先生《當代中國小說論評》,爾後因鄭樹森教授引介開始書信往來,彼此卻始終緣慳一面。至今我們仍僅憑電郵來往,所論均為小說讀法。這也算是一種君子之交吧!三顧張愛玲後,高全之必然不會止步於此,他的未來「張學」令我期待。
全文收錄於書中〈推薦序 三詳張愛玲〉
